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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财年代 第四十八章:人命交易

般 若

2021-04-09 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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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人命交易

 要不要为病人切开气管排痰?在何老板而言,当然主张放弃,因为医生都说了,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尽一切努力施救,至于后果,是很难预料的。再说,病人已年近七旬,手术存在很大的风险,而且无论成功与否,费用都会是很大一笔。“这不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吗?”何老板极为反感地想道。但是,让医生就此放弃的话,他又怎么好明说出来?况且最终的决定权,也不在他手里。

两姊妹,对眼前的情况自然也心知肚明,洞若观火。她们十分清楚,做不做手术,真正的利害关系人是何老板而不是她们。因为依照从前立下的字据,何老板才是她们二婶的养老送终者;老人家生病住院,无论花掉几千几万,都应由何老板承担。有鉴于此,她们自然不能让何老板一毛不拔就轻松过关而去。

由于时间紧迫,姊妹俩在跟何老板略为客气了两句之后,便单刀直入,亮出了醉翁之意。她们说,她们当然是力主进行手术。作为病人“亲亲的侄女”,挽救她们二婶的生命也就跟挽救她们自己的生命同出一理,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不过,如果何老板主张不做手术,她们也还是能够理解,也可以考虑。但是如果何老板主张不做手术,就必须同意她们拟定的一个后事处理方案,让她们能够隆隆重重地办理她们二婶的后事。这个方案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让何老板一次性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来交给她们,其它的事就通通不用他管了。她们处理完丧事后,会把她们二婶的骨灰奉请到呈贡跑马山,跟她们早前过世的二叔合葬到一起。

何老板,乍一听姊妹俩要如此来料理他,差点儿被气得休克过去,只觉五脏六腑冒烟,两只小眼睛,光灼灼匕首一样立起,暗自切齿大骂道:“操你妈!这两只狐狸精!母老虎!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这叫什么方案?简直就是他妈的南京条约!北京条约!辛丑条约!马关条约!乘人之危,强盗的方案!”

然而,何老板肚里虽然气得雷神暴跳,嘴里却不敢骂出来,因为他十分清楚,对手此时的地位,真可以说是无比优越,而他,此时却是一只落入了虎口的羔羊,主动权半点儿都不在自己手里。他此刻不要说跳起来叫骂,只要敢大声说出一个不字,那姐妹俩就会立刻进去让医生开始手术。而一旦老婆子的生命得以延续,以瘫痪之身躺在医院里长期治疗下去——这样一躺两三年的病例,他亲眼见过来的——那么,用不了半年,巨额的医疗费就将耗尽爱民商店的一切积蓄,甚至有可能让他重新沦为穷光蛋。但他敢阻止医生为老婆子动手术吗?无论从法律还是从道义论,他却又都不敢。

何老板万万没有料到,自己聪明一世,竟会糊里糊涂掉进了这两个小娘儿早早设下的陷阱里,到此刻无论怎样悔恨交加,都已枉然。早前签下的字据在她们手里,房产证也尚在她们手里,而老婆子躺在阴阳界上,一旦把老婆子救活过来,后果连想他都不敢去想。

怎么办?怎么办?情急无奈之下,他只好心存一丝侥幸,想跟姊妹俩在钱的数目上去作些商量,希望能少出一点,最好能够减半。可是他刚一提出来,立即就被姊妹俩毫不客气地否决了,那种毫不容情的铁血态度,简直就像当年的伊藤博文在马关签约时,对待大清王朝的全权代表李鸿章。她们催促他,让他赶快定夺,同意,就即刻写下一纸两千五百块的欠款凭据;不同意,她们就马上进去通知医生动手术。

面对这种不容谈判也无处申诉的屈辱处境,何老板胸中塞满了悲愤,几次想破罐子破摔,跟两个万恶的女人轰轰烈烈大闹一场。然而,最终他生意人的冷静头脑,还是战胜了他情绪化的头脑,一如当年的李中堂那样,他极不情愿地选择了就范。硬生生割出两千五百块,对何老板而言,当然有如挥刀断臂,会产生铭心的痛苦,但比起万一不幸时的倾家荡产来,两害相权取其轻,凡明智者都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不止他何老板。

做妹子的立马转进里面去,很快找来一张空白信笺和一支钢笔,让何老板到一盏路灯下写了一份两千五百块钱的欠款凭据;凭据后面还特别注明,三天内一方须付清欠款,另一方则同时交付房产证。

这里凭据刚写毕交付,墨迹未干,那里医生已使人来催了。姐妹俩于是进去回复医生说,考虑到老人年事已高,手术风险太大,家属决定请医生尽量做保守治疗算了。医生于是让姐妹俩都签了字,然后便听凭老婆子自己去跟死神抗争了。

子夜时分,老婆子的脸色迅速转成灰暗,同时周身开始出汗。随着冷浸浸的汗水涔涔而下,她的四肢也开始自末端向心端逐渐变凉。这一切表明,生命正迅速离开她的躯体,老婆子已濒临死亡。

老婆子的病床边,赵桂花、小兰和老婆子的两个侄女都频频地拭着泪;黎自耘垂手侍立,双唇紧闭,泥塑木雕的一样;何老板面色铁青,牙关紧咬,不时冷冷瞥那姊妹俩一眼,凌厉的目光恰似带血的刀锋。

二十五日凌晨三点二十分,黄老婆子终于咽气,结束了她六十八载漫漫的人生,往另一世界去了。

这位老妇,生于宜良狗街一户贫寒农家,因排行第三,从小即被父母呼为黄三妹。十二岁上,父母亡故,后来两个姐姐远嫁,十四岁的她,就上昆明来帮人佣工讨生活。曾帮人看过些年铺面,后来因聪明勤奋好学,学得一手好厨艺,遂被一户很有些产业的资本家聘为厨娘。二十岁时,经人撮合嫁给了在铁路上做工的张家老二,婚后生过几个儿子,不幸皆早早夭折,所幸夫妻恩爱,婚姻得以存续。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雇佣她的资本家自己都做了工厂职工,只能将她辞退。那时她已年过四十,不再有什么单位录用她,只好回家自谋职业,做点泡菜摆到自家门前卖了,添补生活。到文化大革命爆发,丈夫在两派武斗中被冷枪打死,她便从此守寡,独自为生。后来年纪大了,遂连泡菜也无心卖,靠出租楼上两间房子勉强过活,直到何老板入主沐家小店,为买房产而将她揽入感情集体之中。

她一共在昆明生活了五十四年,被人从黄三妹、黄三嬢直称呼到黄三奶,可算得历尽了人世的风霜,阅尽了昆明的世态。如今,她去了,带着她那许许多多警人讽世的“言子”,以及无数《三言》、《聊斋》式的故事与传说,她不无遗憾地往另一个世界去了。

医生进来检查了一遍,做了死亡鉴定;护士拉起被单,盖住了老人苍老但安详的遗容。又过一会,进来两位收尸人,要送死者往太平间。两个人都是高高个子,瘦瘦身形,穿白衣戴白帽加白手套白口罩,行动轻脚轻手,悄无声息,仿佛便真是那另一个世界,差派来的无常。

收尸人推了尸床要走时,却突然被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小兰阻住了。小姑娘手攀尸床,伤心欲绝,她不相信两年来跟她朝夕相处情同婆孙的这位黄三奶,又跟她的父母一样,突然就离她而去了。她呜咽着,固执地哀告两个收尸人:

“再等一下!求你们再等一下!求求你们......”

众人于是纷纷上前劝慰,医生护士也来帮着说服。最后,收尸人剥开了小姑娘紧攀尸床的手,才把尸床推出病房,驶向那冰冷的太平间。

一行人从医院回到新街时,已是二十五日早晨。熬了一天一夜,又各怀悲伤,也就不打量开铺子,各自上床去歇息。直睡到傍晚,何老板才醒过来,下楼来打开铺子做生意。赵桂花随后起来下厨,煮了些面条端出来,叫起黎自耘来三个人一人吃了些;小兰仍躺在床上,回说什么都不想吃。

二十六日,天气转阴,天空笼罩着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劲疾的东北风分外寒冷,酝酿出一种肃穆悲悼的气氛。四个人打早就起来,要赶到殡仪馆去参加黄老婆子的葬礼。赵桂花忙着煮出早点,让大家随便吃些。小兰已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早点仍不想吃,赵桂花流着泪苦劝,才勉强扒下半小碗面条。吃罢收拾过,一道出发去赶公共汽车。

何老板按照头天凌晨跟别人达成的条款,悄悄怀揣了应缴付的两千五百块钱前往。就如同摘了自己的心肝去送人,他满腔弥漫着一种蚀骨铭心的痛楚,余下的九曲回肠,宛转留连,还在肚子里为此次的惨重损失而久久懊丧,无法释怀。

他再清楚不过,按时下的行情,殡葬黄老婆子的费用,满打满算也超不出五百块;如果照农村风俗摆酒请客收礼金,多半还可以做成一笔保本的买卖。可是,两个狐狸精却乘人之危,以自家二婶当人质对他进行讹诈,不到二十分钟,就讹去了他两千五百块!这么大一笔钱,以姐妹俩每人每月五十来块的工资来算,要不吃不喝攒两年!如此奸狡如此贪婪如此歹毒的女人,他这生人还是第一次遇见,真是比豺狼还狠毒啊!

何老板越想越感到义愤也越觉痛苦,仿佛被那姊妹俩吸去了骨髓一般。

而更有甚者,是在遭受了如此惨烈的戕害与心灵折磨之后,他还一声也不能响。他跟那姐妹俩在暗夜中做成的这桩私下交易,竟注定了见不得人;就跟被周瑜打了的黄盖,挨了打的他还得千方百计隐瞒真相,连自家人面前都不能说出来。

因为何老板,对家里两个年轻人的秉性,以及两年来他们跟黄老婆子之间结下的情分,再清楚不过。如果那天晚上是由两个年轻人来定夺,那么,哪怕为了能让黄老婆子多活两个月,他们也会毫不在乎把爱民商店的家底赔进去。他们要是得知了他跟那家姊妹俩私下达成的交易,那么,后果将不可设想,一定会闹翻天的。

到了殡仪馆,那姊妹俩把何老板请到一个僻静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老板拿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房产证和那天夜里写下的欠款凭据,从此一拍两散,彻底结束了这桩连房子带活人一起买卖的梦魇。何老板暗自向天发誓:今生今世,永远永远,再也不愿见到这两个狐狸精!

  他敲燃打火机,就手里点着了那张欠款凭据,焚尸扬灰,望空撒了,然后拿起房产证来认真翻看过一遍,揣进怀里。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一颗心空空儿地无所依凭,胸中却又像被堵住了的烟囱一样,闷得发慌。恍恍惚惚,他感觉若有所得,又若有所失,一时间竟弄不清自己是该欢喜呢,还是该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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