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层古塔

文/老庄友华

一

我们这座小城东面，东宝山横断了天际，构成了一幅巨型景观，天天衬托着太阳升起。这对于城里居民，从眼中到心底都是无以忽略的巨大存在。

东宝山上，假如没有这样一座七层宝塔，该会是多么空寂、多么苍凉？

二百年前，这东宝塔也曾在一场迅雷疾雨中轰然坍塌。那时的城中居民，遥对光秃秃一架东宝山，该有过何等惊诧、何种凄惶？

很多城市都有一座值得骄傲、堪为城徽的塔：巴黎铁塔，科威特水塔，西安大雁塔……我们这座古老的小城，可引以为荣的，自有这座岿然挺立于东山顶上的苍苍古塔。

二

东宝山不算高大，所幸陪衬的丘岭更加矮小，才能显出挺拔，有些君临古城、傲视丘壑的气象。这座山的形态最为绝妙，正是一个切去了上段的圆锥体，山坡平缓匀称，山顶平展宽阔，全都恰到好处，活生生就是人造的宝塔基座。

东宝塔呢反倒像是天成的，像是自己拱破土层长出来的，正如劲松生自悬崖，岩礁耸出大海。

这塔与山，相互依托映衬，搭配出了一种和谐、一种完美、一派恢弘的气势。古人的眼光犀利，远在本城还是直隶州府的朝代，对此已有定评：“一州眉目，颇姿瞻眺。”

不错，瞻眺确有瞻眺的壮观：青葱敦厚的山，苍劲凝重的塔，还有朝晖夕阴、风霜雪月，令它姿色变幻……

不过，登临也有登临的情趣：贴墙而上的旋转石梯，八面来风的众多窗口，奔来眼底的一城风光、百里山河……

但是这座塔，或许更耐读，耐得人不远不近的坐定，作细读默想。它黛色苍苍，袒露出青石本色。它八面七层，层层收缩，层层飞檐，塔底垫有八尊托塔金刚，塔尖朝天竖起、挺直了一柱粗重的惊叹号……

这座古塔能用句号作结么？

这是一部史书，一位百岁老人，一柄锈蚀的铜剑，一段竖起的长城！

三

宝塔的神奇迷人，还在于它有一串很耐人咀嚼、寻味的传说。

据说东宝山虽然不高，但七、八十里外都能看见东宝塔。而且，随便从哪个方向看，宝塔都在山顶的正中。只有登上山顶，才会发现它其实偏北……

相传宝塔内早先有一尊大佛。这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神，却有一根手指翘起，正好拴绳子，于是普渡了一个又一个上吊者，于是就有目中无神的狂徒把佛的手指砸断……

记忆里，东宝山当年是城边的主要坟场，居然也能是青少年游乐园。镇上的孩子和大人们，都经常上山，在松林内外割茅草、耙松针、摘松菌、薅地衣……小伙伴们的游乐，不能费钱还要挣钱，只能在干活中寻欢，但大伙也没觉得穷苦寒酸。人人都在这样过，穷快活就成了真快乐，且不耽误留点美好回忆。

现实中，东宝塔天天可见，不时也惹人关心、谈论。那天朋友们喝酒吹牛，一位文化人说起，东宝塔有一副很绝的上联，这么多年硬是没人对得出下联。于是大家竖起耳朵恭听：

——宝塔七层，层层孔明诸角（葛）亮。

老家方言，葛与角同音。听完这上联，俺即想起城北那条奔往汉江的浏河。一不小心，又暴露出自己不服周的轻狂：拿历史人物的名和字说家乡景物，倒也别致。但要说多少年对不出下联，不至于吧？

——浏河九弯，弯弯送（宋）江及时雨。

四

宝塔老了么？

东宝塔是小城现存的最早人工建筑。自隋代起，就这样站立山顶。一千多年了，经历过多少风蚀雨侵、沧海桑田？

但是风雨之后，有可能还是风雨。今日宝塔，或将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城里要建电视转播塔。这堆钢铁庞然大物，要比宝塔高几倍，还十之八九将戳在宝塔身边。于是，就有了一些涉及古迹与景观问题的争论：

——应该换个地方，必须离宝塔远些！

——不行，从功能和经济上看，东宝山才是最佳位置。

——硬要放在山上，也要刷成白色。不然太刺眼，有损宝塔的形象。这毕竟是古迹，是城徽呀！

——城徽也是人造的。如今“各领风骚”早已不可能“数百年”，难道还要维护风流千古么？

……

五

1889年，法国为了举行世界博览会，纪念大革命一百周年，在巴黎建起了埃菲尔铁塔。

这座当时世界最高的人工建筑，刚刚建好就成了众矢之的。英国一位负有盛名的评论家说，他到了巴黎只愿呆在铁塔底下，以免丑陋的高塔映入眼帘。当时法国的一批社会名流，包括著名作家莫泊桑，联名上书政府，要求尽快地拆掉铁塔。此后几十年，也不断有拆塔的呐喊。

结果呢，倒是铁塔终于成了巴黎的象征与骄傲，成了举世瞩目、每年都有数百万游客登临的名胜……

六

原始所谓的塔，就是佛教徒们馒头样圆坟的顶端，插上一根带尖刺的东西。后来才慢慢有了讲究，楼层必是奇数：3、7、9……平面须为偶数：4、6、8……这种七层宝塔之形成定格、遍布各地，想必经历了儒家与佛家长期的碰撞、融合与演化。

据说汉字中原本没有“塔”，是隋唐译者在翻译佛经中创造的。佛教作为外来文化，无疑丰富了中华文明。学者们认为，宋明理学的产生，就是儒、释、道三教交融的结果。

国人接受外来文化，其实选择性是极强的。人人几乎耳熟能详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未必有多少人真正的入脑入心。

从官方到民间，对于不加定义的一条人命，何时真能抬举到“七级浮屠”的高度？大概，很多话都当不得真，都是需要时才拿来当个说辞。对生命的关怀与敬畏，从来都不是传统文化的主流。

七

东山宝塔的门楣上，石刻有四个大字：“长林头角”。民间还有谚语：“立了东堡塔，长林生头角。”这个“长林”，是本地曾经的县名。所谓“头角”，应该解为很长脸的城标吧。

这尊头角，看来确已立在了小城人民的心底！

人心，这是比东山更坚实的基座，是一切根基中最稳固最耐久的根基。

经过一千多年的时间长河、战火硝烟、迅雷疾雨……宝塔也曾破损甚至坍塌，但只要还在人的心里，就能屡毁屡建，就能至今巍巍然耸立于东山之巅。

宝塔刚刚建成时，无论有多壮观，多数人也未必接受。隋朝人民或许没少感叹：唉唉！好好的山上，非要杵这么个怪物干什么？任何东西要在人心里面扎根，都不容易，至少需要时间。

古塔存在久了，就有了合理性。人们从司空见惯，到认可到赞许，到终于发现这是一个时代的见证，一个高度的标记。于是大家感叹：假如东山顶上没有这座宝塔，确实过于空寂、过于苍凉。于是人们赞美而且保护它，珍惜甚至崇敬它……

然而，七层古塔，总高三十三米三，大约也只是一个可以让古人无愧的高度！

说明：本文原题《七层塔》，曾刊载于1985-11-26《荆门报》。随着高楼大厦的野蛮生长，东山宝塔已不可能还像从前那般引入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