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舔着锅底,发出细碎的毕剥声。我从包的严严实实的纸箱里拿出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层层叠叠的,是今年秋天龙江嫂嫂晒好的干土豆片。它们失去了水分,蜷缩成浅棕色的薄片,像一片片风干的记忆。投入温水,那些蜷曲的叶片慢慢舒展开来,纹理重新变得清晰,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它们刚从黑土地里被挖出来的那个饱满的秋天。这便是黑龙江人对抗漫长寒冬的古老智慧——将夏秋的丰饶,折叠、风干、收藏,在白雪封门的时节,再让它在水中缓缓复苏,释放出浓缩的阳光与土地的甜香。
这风干的智慧,同样属于山林。另一个袋子里,是今年采的榛蘑。它们并非来自市场,而是像亲哥亲嫂一样的龙江夫妇,在白露过后,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不惧几十里路颠簸,深入张广才岭余脉的次生林里寻来的。黑龙江的蘑菇是有性格的,它们不喜喧嚣,只安静地生长在柞树、榛棵之下,沐风饮露,吸足了山林的清气。新鲜时炖一只小鸡,便是无上的鲜味。而更多的,则被嫂亲用粗盐细细揉搓,封进坛中,做成了咸蘑菇。坛口扣紧的那一刻,仿佛将整个喧闹而短促的秋天,连同松涛声、鸟鸣与踩碎枯枝的脆响,一并封存了起来。此刻打开,一股沉郁复合的咸香扑面而来,那是时间与盐共同作用下的、比鲜蘑更深邃的山的魂魄。
真正的魂魄,或许还是那只鸡。第三个袋子里,是几块斩好的鸡肉,来自后院那只总在篱笆根下刨食的芦花鸡。它的肉质紧实,皮与肉之间有一层润泽的黄油,那是自由觅食、追逐虫豸的证明,与笼中速成的肉鸡截然不同。黑龙江人家养鸡,吃的是一种“心安”。你知道它吃过什么,在怎样的土地上奔跑,它的生命最终融入你的生活,是一种完整而朴素的循环。
当灶上的铁锅热透,我用一勺自家榨的豆油炝锅。葱姜的辛香爆起的瞬间,将沥干的鸡肉块滑入锅中。“刺啦”一声,白气蒸腾,鸡肉边缘迅速收紧,泛起金黄。烹入酱油与一点老酒,香气立刻变得醇厚而有锅气。接着,是时候请出那些珍藏的风味了——泡软的土豆片、洗去多余盐分的咸蘑菇,连同泡蘑菇的琥珀色汁水,一起倾入锅中。清水没过所有食材,盖上厚重的木锅盖,剩下的,便交给时间与文火。
等待中,厨房已被愈来愈浓的香气填满。那是豆油与酱油的酱香,是鸡肉脂肪溢出的丰腴之香,是土豆淀粉慢慢融于汤中的踏实醇香,更是咸蘑菇那画龙点睛般、源自山林与时间的深邃菌香。它们交织在一起,暖烘烘的,稠得化不开。窗外的寒风似乎也不那么凛冽了。
终于出锅。土豆片吸饱了汤汁,变得软糯而富有韧性,边缘半透明,咬下去,外层是鸡汤的鲜,内里还保留着一丝干菜特有的、令人怀念的韧劲。咸蘑菇的咸香已均匀地渗透进每一缕鸡肉的纤维和每一口滚烫的汤里,它不是主角,却让所有味道有了根基和层次。鸡肉自不必说,香、嫩、鲜,带着一丝甘甜。最妙的还是那口汤,澄黄浓郁,汇聚了土地(土豆)、山林(蘑菇)、家园(鸡)与时光(风干与腌制)的全部精华。无需任何额外的调味,它本身的深厚与复杂,已是一首完整的田园诗。
我捧着碗,热气模糊了眼镜。忽然懂得,这哪里仅仅是一道菜?那干土豆片,是应对严寒的从容与先见;那山里的蘑菇,是与自然相处的馈赠与敬畏;那家里养的鸡,是自给自足的勤勉与安心;那自己腌的咸蘑菇,则是将易逝的美好转化为持久风味的耐心与眷恋。这一切,都被黑龙江的寒冷所塑造,也因这寒冷而愈发显得珍贵、温暖。
零下三十度的气温,能冻住江河,却冻不住人们对生活的热望。他们将温暖晒干、腌渍、储存,最终在一口锅中完成隆重的唤醒仪式。这味道,抵得过漫漫长冬,也走得出血脉故乡。任他窗外风雪连天,只要灶上有火,锅中有这样一锅“珍藏”,心便是暖的,稳的,踏实的。这便是寒冷赐予黑龙江人的,最炽热的生活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