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茶香半浮生
作者: 凯迪猫眼ID:比雷更雷的人
黄昏时,我习惯端一碗茶,慵懒的瘫坐门槛,吹开泛在茶碗上飘荡的步履,闻吸路边红尘滚烫的尾气。茶香升腾,浮现浮生与茶水一起生长的时空。
我是在茶树中长大的孩子,每个细胞都突突冒着茶香。
小时候,村庄的旱地,一半是茶园。另一半,是一行行整齐的茶树,中间根据季节套种小麦、地瓜、油菜和萝卜等作物。
当雪花把大地喷涂成一个奶油蛋糕,忽而叽叽喳喳几声脆响,一群麻雀唰的从雪底下的茶树丛中扒出来,轻抖毛羽微醺的疲惫,茶树老叶的油绿倏尔扯开春天回归的喉咙。
你把手摊开,是可以感受气化的初春的。初春如蛇吐信一般,咝咝咝咝在你的指缝间溜游。茶树的新芽,咝咝咝咝如蛇信一般,一吐一大截,忽而幻化成漫山遍野的黄绿。
新长出的茶叶嫩芽,招着小手诱惑你掐它一把。装茶芽的工具叫“窟窿”,竹篾编成,也就是那种抓鱼的鱼篓。窟窿用一股细绳拴在腰间,人在茶园游,手指在枝间飞,一眨眼的功夫,一列黄绿就被茶农采成光秃秃的土黑的枝桠,密密实实塞进窟窿里。
即使我就读的小学,也是有几块茶园的。老师突然就让你把书包清空,用作采茶的工具。走,一起掐摸春天蓬蓬摇曳的激情。
采回的茶芽,会被放入烧热的铁锅中,不断搅拌,使之均匀受热。受热的茶芽滋滋冒油,被趁热捞起,放到一种竹编的、扁扁的、被称作“茶叶笪”的工具上,不断的揉、捻,恍如剧烈运动的人体。这步工序叫做“杀青”。
杀青后的茶叶,放在晒箕中晒干,储存在锡制的茶叶罐中。雨天有客光临,手指轻夹一撮,噗脱扔进白瓷盏中,沸水腾腾一注,阴沉的日子瞬间还原成春天和阳光的背影。
采得光秃秃的茶树,不会被残暴吓倒,不久重新有一个绿油油的头套。当然,魔爪再一次降临,茶树马上又被剃成光头。茶叶会在春季被采摘三次,而夏秋冬,茶农深翻、除草、施肥,一般是不采茶的,有足够的时间供茶树修养生息。
茶树有极强的再生能力。当老茶树抽叶乏力、产量偏低时,茶农只需将茶树从底部剪掉,不久孤寂的黄土地,会重新萌发成大片大片的油绿,那种远远一看就香得鼻头都能掉下来的浓绿。
我老家屋后,原先亦有几株茶树。几头只有麻雀十分之一大的茶鸟,住在那里。它们在常绿的茶树枝桠间搭窝,生几个绿壳的带斑点的小蛋,诉说它们对鸟生无尽的热爱。
如果足够幸运,二米长的乌梢蛇更喜欢老鼠和蟾蜍肥厚丰腴的风度的话,它们孵化的后代能沐浴隔年的清风。
我时常会剥一个柚子,细心剔除瓣膜,把如小虫子一般的柚子果肉,置入小茶鸟大如钵盂的饥渴目光中。
而今,我屋后的茶树早已枯亡。家乡茶园那种旺盛的生命力,也终究只能活在历史里。大部分茶园,被平整建造了房子。一部分先被改造成果园,后来又成了苗木种植地。偶尔会见几株单独的茶苗,一如既往的在春天努力展示古老的魅力,却发现已经无人理会那种久远的风情。
如今喝的茶叶,我不知道来自于哪一个时代的春天,那一缕绵长的香气,说不定就是旧日那几丛故园的余韵啊!
啪嗒啪嗒,一羽鹁鸪的翅膀煽动目光,飞进若即若离的余春,带走我一碗温吞的茶香。浮生过半,一呼一吸,那股气儿,哧溜溜的,还在迷蒙茶香蒸腾的旧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