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一次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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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在视频里的是一座精美的白瓷，它高18.3厘米，长30厘米，宽18.3厘米，枕塑成伏卧的孩儿形状，孩儿两臂环抱垫起脑袋，右手拽着一个绣球，两只脚丫交叉上翘，模样儿憨态可掬。

这正是北宋定窑白釉孩儿枕，也是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馆长吴志华在开幕展览中最爱的藏品。因传世极少，一件“孩儿枕”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香港故宫当前展出的这一件则是北京故宫博物院出借的。

7月3日，时值香港回归25周年之际，坐落在香港西九文化区海滨的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正式向公众开放，一同亮相的还有来自北京故宫博物院的914件珍贵文物。从介绍北京故宫建筑、典藏与传承的一厅，到展出《洛神赋图》《江山秋色图》等传世墨宝的八厅，游客能够欣赏到大量在北京都不曾展出过的珍品。据悉，914件文物中有166件是一级文物，故宫史无前例地一次性借出这么多“国宝”。

当游客分享参观体验时，大多数人还不了解，这些展品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文物运输者是如何克服重重困难，呵护它们安全完成这一趟旅行的。

就在一个多月前， 第一批来自北京的文物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5月28日下午5点，货车载着文物箱离开机场，在警车开道和警用摩托的护航之下，货车驶上大桥，穿过隧道，驶入博物馆。29日上午9点50分，香港故宫和北京故宫的工作人员都已恭候在展厅，他们怀着激动的心情见证运输人员用电动螺丝刀开启文物木箱，破开印有“故宫博物院”字样的封条，将一件件国宝郑重地放入展柜。

2022年6月9日，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副馆长王伊悠（中）为记者介绍北宋定窑白釉孩儿枕。（IC photo 图）

央视《见证香港故宫》纪录片拍摄了这些文物从北京运输到香港的全过程。该片讲述，“这也许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一次旅行，每一位乘客的身份都神秘而尊贵，它们的身价超乎你的想象。”

“量体裁衣”包装文物

《见证香港故宫》的镜头记录下这样一群身穿黑色短袖的人的身影，他们在机场推运着文物箱，然后在博物馆开箱，并取出每件单独包装的文物，小心翼翼地放入展柜。在他们统一的黑色工作服背后，印着四个繁体字“华协珍品”。

“华协珍品”是指华协国际珍品货运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协”），它成立于1996年，是国内第一家专业从事国际、国内文物及艺术品包装运输的企业。

72岁的华协总经理汤毅嵩与文物结缘近30年，在他的办公室里，存放着四大摞厚厚的文件册，里面装满了华协承运文物活动的剪报，很多纸页已经泛黄变脆。

这些剪报记载着，2003年埃及古文物首次引进中国，2004年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启幕建国以来最大规模出境文物展《走向盛唐》， 2007年纪念香港回归十周年《清明上河图》展览，一直到今年香港故宫盛大开幕，和正在国家博物馆展出的“意大利之源——古罗马文明展”，这些文物活动都是华协参与承运的。

2017年11月，颐和园馆藏文物首次登陆美国，央视《中国队长：文物搬家达人》纪录片则拍摄下了展览筹备时的片段，汤毅嵩与美国宝尔博物馆馆长皮特·凯勒一起前往颐和园，当凯勒对一个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仙鹤木柜产生兴趣时，汤毅嵩则在观察后说道：“像仙鹤的那些连接处已经粘接不是很实了，很脆弱，不建议运这件东西。”

《中国队长：文物搬家达人》剧照

在与博物馆的合作中，有的策展方会邀请运输方一起参与策展选品，“为了看看这个东西在国际航线上的长途跋涉会不会有风险，”汤毅嵩说，“像颐和园那件是故宫留存下来的唯一一件，造型精美，但又很脆弱，修复了很多次，策展最终也采纳了不选它的方案。”

当确定好展品，运输团队就要对准备承运的文物进行评估，一要测量体积，二要评估材质，由此确定在温度、湿度、防震等方面都能充分保护文物的包装方法。

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在华协成立初期，发达国家已经有了相当成熟的包装技术，比如德国公司擅长油画、雕塑这样体积较大、较坚硬的西方艺术品，主要采取“立式包装”；日本公司则有所不同，文物与中国的文物有相似之处，很多是精巧脆弱的佛造像、瓷器、玉器，使用“缠绕”的卧式包装技术。

香港故宫，华协工作人员在安置“太平有象”。（受访者供图）

几年后，汤毅嵩团队逐渐开发出一套“中西结合”的包装技法，在1998年成为“国际艺术品运输协会”的首个中国会员。汤毅嵩还分别参与《出国（境）文物展品包装工作规范》和《文物运输包装规范》的起草。现在，随着出土文物类别的增多和包装材料的进步，他也在参与新标准的制定。

“说白了，包装是要对文物‘量体裁衣’。”汤毅嵩介绍，因为文物大都很脆弱，不能粗暴采取机械化、流程化的包装方法，“把发泡剂挤牙膏似的打到佛像周围，它马上能成形固定，但压力膨胀，可能会挤压文物，另外发泡剂含有的化学成分也不适合接触很多文物的表面。所以我们尽量减少用含有现代化学品的包装。”

作为国内首个文物包装运输团队，华协运输过国家博物馆“镇馆之宝”后母戊鼎，从墙上割下长2.5米、宽2米的唐代壁画，还有必须泡在药水里的汉代书简。

这次故宫向香港借出的文物里，有许多是从未亮相、从未移动的珍品。因此在正式运输前，华协首先对所有文物进行了预包装，请双方验收防震防潮等方案是否符合要求，再拆开进行点交和正式包装。对汤毅嵩而言，是“只能成功”的行动，“要说难度，其实每件都很难，不一样的难法。”

飞机和公路运输为主

作为组织协调、承办进出境及各类文物展览的主管单位，中国文物交流中心的网站上公示着许多跨国展览包装运输服务的招标中标信息。

北京物资学院经济学院经济学系主任朱群芳教授从事文物物流研究，她告诉本刊，运输公司提交的标书通常都是厚厚一本，事无巨细，必须把每一件文物的包装、装箱、运输等方面都周密计划。

朱群芳指出，西方文化交流展览以油画、工艺品、生活用具居多，状态较为稳定，行业统称为“艺术品货代”，很多物流公司同时服务于拍卖交易等。但不同于西方，国内历史文物品类复杂，很多藏品只此一件，对运输安全性的要求更高。

在《故宫文物南迁与现代文物物流的对比研究》一文中，朱群芳对现代中国的文物物流和故宫南迁时进行了对比。1933年—1947年，故宫南迁时期，文物运输的主要工具有火车、汽车、轮船、木筏等，而现代最常用的则是飞机和公路，海运和火车相对较少。“这是出于对运输文物的安全、运输速度来考虑，海运时间较长且颠簸，火车则不如厢式货车的灵活和安保性能。”朱群芳解释道。

在故宫南迁时期，尽管面对着抢劫、潮湿、丢失、损坏等威胁，在环境、运输、包装、仓储等各方面都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南迁的三路文物在1947年返回南京时损失不大，“这其中对文物的态度、运输策略、传统包装方法等都值得现代文物物流借鉴和学习。”朱群芳 说。

《中国队长：文物搬家达人》剧照

根据《GB/T 23862-2009 文物运输包装规范》，公路运输时间不超过24小时可采用公路运输。国内运输走公路，跨国运输用飞机基本已是行业常态。汤毅嵩认为这是由于国内的货运飞机大多较小，舱门高度难以运进高于165厘米的货物；二是飞机运输会给文物带来多次装卸，即先要装上货车到机场，再装上飞机，采用货车运输则可以减少多次装卸给文物带来的风险。

根据南京博物院保卫部馆员杨斌发表的《文物运输安全的文化探索》一文，南京博物院自行研发了有防弹、防爆性能，还有图像、录像远程传输功能的运输车，而另一位省级博物院保卫部的馆员透露，自行研发运输车的博物馆在国内凤毛麟角，大多还是使用运输公司的专用车辆。

华协自行研发的文物艺术品专用运输车，除了温度、湿度、防震等必备性能外，近年来还和专业的电子科技人员联合研发出了智能化云追踪系统。这一系统基于第三代北斗卫星导航并运用5G技术，能精确实时识别每件文物的身份、位置、移动轨迹，有效防止了在无人区、山区等信号不足的路线上行驶时失联，还能确保车辆按照计划中的路线行驶。

《中国队长：文物搬家达人》剧照

此外，系统还能对静止和移动过程中环境的温度、湿度、气压、光照、震动等数据实时收集，“有些出土文物是在六七十年代修复的，当时的修复技术和现在水平差距比较大，粘接得不太好，有文物从北方到南边可能就因为湿度变大开胶了。”汤毅嵩说，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文物破损责任难以明晰，不好判断究竟是因为环境问题，还是人员操作不当。新系统则能够记录全程的文物状态。

不过，运输工具有时也会根据特殊情况进行调整。2017年5月，故宫鼓浪屿外国文物馆开馆，由于从厦门到鼓浪屿只能乘船，因此天气、浪势都是运输文物时必须考虑的因素。整个水运过程中，最考验华协运输人员的是把握好上岸时机，“快靠岸的时候，船头会上下漂，等漂到跟码头齐平的时候，搬着文物箱的几个人就赶紧走过去，就那么几秒钟。”汤毅嵩说。

一张最昂贵的保单

目前华协是国内唯一一家只承接文物运输的公司，行业内还有数家公司参与文物运输竞标，但大多都还有其他类别的普通货物运输内容，这也反映了国内的文物运输行业仍缺少统一的规范。

“国外的行业协会有明确的准入要求，但文物物流在国内还是一个小众的行业，门槛还不够高，新的公司愿意压低成本，可能就能抢到市场。但文物运输不能像快递一样，那样风险太大了。”朱群芳说。也正因此，她参与了2019年中国物流协会“构建文物物流企业信用管理体系研究”项目，“我们就提出企业信用评级，根据公司以前的服务历史，固有资产车辆等等，做一个评估体系，不要因为在运输上的疏忽或者是不当的操作，造成历史性的遗憾。”

行业内就有过文物因防护不足而受损的案例。1999年，徐悲鸿《田横五百士》参与“中国油画百年展”的国际巡展，准备回国时从香港转机，赶上暴雨，因防护不足被浸泡损坏。

在欧美国家，博物馆文物运输的另一个特点是，可以申请警力或军力来押运文物，国内的运输安全则多为博物馆、运输公司安保人员负责。前述省级博物院保卫部馆员说，我国在上世纪90年代、本世纪初有过公安协同运输，“那时候社会治安比较混乱，跟公安衔接得很紧密。但市场化以后，他们就不再参与到我们这边来了，基本上是委托运输公司。”

有时候，风险也可能来自文物自身。2005年，国家文物局《文物出境展览管理规定》规定古尸、宗教场所的主尊造像、一级文物中的孤品和易损品等禁止出境展览，元代以前的书画、缂丝作品，宋、元时期有代表性的瓷器孤品，唐写本、宋刻本古籍等限制出境展览，并在2002年印发《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最近一次在2013年增至第三批，像人们耳熟能详的后母戊鼎、曾侯乙编钟、青铜神树、冯承素摹王羲之《兰亭序》等均在禁止出境之列。

董华协自行研发的文物艺术品专用运输车。（受访者供图）

2019年，台北故宫博物院唐代颜真卿《祭侄文稿》赴日展览，在国内掀起轩然大波。这件书法被台北故宫博物院列为70件限展品之一，规定每次仅能展出42天，展后须休息三年以上，上一次展出是2008年。国内舆论反对借出的认为，古代有“纸寿千年，绢寿八百”的说法，而《祭侄文稿》写于758年，距今已经有1200余年，不宜再舟车颠簸。

台北故宫博物院书画处处长刘芳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表示，台北故宫博物院并未列出不得出境展出的文物名单，《祭侄文稿》虽列“国宝”分级，但在保存过程中曾重新修复装裱，处于相当稳定的保存状况，最终这篇名作在东京展出了35天后，安然无恙地回到台北。

汤毅嵩也是国内文物保险的推动者，上世纪90年代，国内还只有普通的货运保险，他与人保财险合作完善拓展了文物艺术品保险的条款。

此前有媒体报道称，2003年埃及来华文物“保费近2亿美金”，2007年印度文物来华“保额5.8亿”。在《见证香港故宫》纪录片里，吴志华也说到这次“可能是有史以来最高的（一张保单），因为没有一个博物馆可以借这么多重要文物给另外一个博物馆”。实际上，这也是保险公司无法独自承接的一张保单，最终联合了世界上百家保险公司承保。

尊重文物的初心

中国文物交流中心的官网上列举了1971年-2021年中心举办的展览，其中以2019年来华的展览主题比较丰富，有拿破仑文物巡回展、阿富汗古文物展、奥地利古堡银器展等，有的会巡展到云南、贵州等非一线地区，还有呼伦贝尔民俗文物、江南文房珍玩等出国展出。但从2020年起，不仅来华展览数量骤降，更无出境展览信息。

《中国队长：文物搬家达人》剧照。

“疫情对我们的影响确实很大。”汤毅嵩说。就在最近，华协从全国各地50多家单位向北京中国国家版本馆运送馆藏，但各省市疫情散发，“运输人员一进去再出来，行程卡就带上星号了，下一站就不欢迎了，我们马上就得替换下一拨人员。”最终，展馆还是在7月30日如期开馆。

2019年12月，故宫“绝域苍茫万里行——丝绸之路（乌兹别克斯坦段）考古展”的文物展厅准备就绪，但疫情中断了文物的来华行程。2020年6月，故宫只好将展览调整为图片展，将高清摄制的文物照片依轮廓剪裁，在12月低调开幕，没想到在网上意外走红，被网友们调侃为“二次元和三体粉都来看了”。

“疫情下博物馆都会限流，一旦严重就面临关门。”朱群芳说，国内的博物馆、美术馆因为有常设展览，疫情期间对临时展览的需求并不迫切。此外，博物馆作为国家全额拨款的非营利机构，当策展需要承担因疫情无法顺利展出的风险，预算审批往往会受到很多限制。“所以这几年博物馆基本上都是常设展览，临展大量减少。没有展，就没有物流需求。”朱群芳说。

2018年，华协为国家博物馆法国“学院与沙龙”展览布展。（受访者供图）

“办一个展览，借展布展、运输保险、媒体推广等过程很繁琐，费用也是非常巨大的，需要跟世界各地的博物馆保持良好的沟通并建立合作关系来协调展品，在运输、布展、点交等过程也丝毫马虎不得。”遇见博物馆首席策展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王春辰说，遇见博物馆作为民间新型策展机构，自有展出场地，能自行运作策展全流程。比如2021年向英国曼彻斯特博物馆借展的“遇见木乃伊”是国内首次展出6具黄金木乃伊。

目前国内各类文物艺术展览日渐升温，但并不意味着文物运输，这个在文物交流中关键却冷僻的一环也能被带动。

“现在公众对大遗址的考古发掘、博物馆的云展览等很感兴趣，但对展览移动过程中的文物保护的重视程度还不够。”汤毅嵩说，他曾去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招人，学生们久闻华协的名声，但最终无人加入。

“这是一个需要长年反复的工作，对文物的材质、形状都要有了解，移送到哪儿，搬运文物的部位都是有讲究的，通过多年经验积累才能达到。”汤毅嵩说着，拿起手边的水晶烟灰缸作比喻。他先是把烟灰缸拿起，轻缓放在皮质沙发扶手上，然后再次拿起悬在半空，松手落下，发出一声钝响，“不能说觉得这东西挺结实的，我随便一抬，搬着就走了，动作上一定不能造成损害。” 

朱群芳在学校建立了绿潮文博人才培育基地，2019年，她邀请华协前来讲课。华协专门将一辆文物运输车开进了学校，带来了各种包装材料和仿制兵马俑等文物的仿制品，让专业人员近距离为研究生、本科生示范文物包装搬运的要点，并让学生上手实操。

 “国际上这行的从业人员，基本都是学考古、美术、历史出身，但目前国内还达不到。我们这一代人对文物遗产还是有挺深的情感在里边。所以做这个事不单单靠精湛的技术，最重要的是每个员工对文物、对历史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汤毅嵩强调，从业者首先要具备尊重文物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