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武《中国诗学 卷1 》摘抄 22

黄永武《中国诗学 卷1 》摘抄 22

（未经作者同意。特为致歉）

辞采美的欣赏

大凡修辞设色，锻句炼字，都属于辞采美的范畴。辞采的美品类繁多，如巧与拙、平与奇、浓与淡、雅与俗、刚与柔、藏与露，皆有不同的美感。张戒说：“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拙语亦为诗也。山谷只知奇语之为诗，而不知常语亦为诗也。欧阳公诗专以快意为诗，苏瑞明诗专以刻意为主，李义山诗只知有金龙玉凤，杜牧之诗只知道有绮罗脂粉，李长吉诗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为诗也。惟杜子美则不然，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刻或奋，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也。”故无论张氏的评骘当否，以这段话里至少可以证明巧有巧的美，拙也有拙的美；奇语固然为美，常语也是一种美。快意吐露可以造成一种美感。司空图将诗品分为二十四则，以“碧桃满树，风日水滨”的纤秾为美，亦以“犹之惠风，荏苒在衣”的冲淡为美；以“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的豪放吐露为美，亦以“倒酒既尽，杖藜行歌”的疏野旷达为美；以“巫峡千寻，走云连风”的劲健阳刚为美，亦以“月明华屋，画桥碧阴”的绮丽阴柔为美；以“如矿出金，如铅出银”的洗练奇巧为美，亦以“取语甚直，计思匪深”的平拙实景为美。

1、巧与拙各有其美

吴骞在《拜经楼诗话》中说：：“昔人论诗，有用巧不如用拙之语，然诗有用巧而见工，亦有用拙而逾胜者”。同一咏杨妃事，玉溪云：‘夜半燕归宫漏水，薛王沉醉寿王醒。’此用巧而见工也。马军辉云：‘养子早知能背国，宫中不赐洗儿钱。’此用拙而逾胜也。。然皆得言不外传之妙。”所说巧拙的例子，近乎雅俗的不同，但吴氏已举出诗歌有“用巧而见工”的，有“用拙而逾胜”的，巧与拙各有一种胜景，倒是很公允的说法。

巧有巧的美，巧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说。如杜甫的《独酌》诗：“仰蜂黏落絮，行蚁上枯梨。”又《徐步》诗：“芹泥随燕嘴，花粉上蜂须。”写物细腻，像工笔画一样，细入毫芒，极为工巧。杜荀鹤《途中有作》：“枕上事仍多马上，山中心更甚关中。”又《隽阳道中》：“争知百岁不百岁，未合白头今白头。”造句新颖，每句重出二字，极为工巧，成了巧变对。贾岛的《寄钱庶子》：“树荫终日远，药债来年还。”又《答王建秘书》：“白发无心镊，青山去意多。”对偶宽远，一情一景，一巨一细，成了前面所说的“不对之对”，极为工巧。再则如薛能《新柳》一诗，写物、造句、对偶都甚工巧：

轻轻须重不须轻，众木难成独早成。

柔性定胜刚性立，一枝还引万枝生。

天钟和气元无力，时与风光别有情。

谁道少逢知己用，将军因此建雄名。

首句用三个轻字，二句用两个成字，三句重出两个性字，四句重出两个枝字。故意重出，句法至为灵巧。颔联一虚一实，又以巧变为对；腹联一有一无，仍以正反为对，对偶至为灵活。首二句写新柳似乎很轻贱结尾两句又把柳树写得很雄伟，汉代将军周亚夫的细柳营名闻千古呢！加上中间四句，体物入微，是一首工于写物的诗，读来自有一种工巧的美感。

拙也有拙的美。谢榛曾说：“《鹤林玉露》曰：诗惟出拙句最难，至于拙则浑然天成，工巧不足言矣。若刘禹锡《望夫石》：望来已是几千载，只是当时初望时。陈后山谓词拙意工是也。”前人以为拙的美更胜于巧的美。下面且举一首施肩吾的《古别离》，这种以古意为题旨的诗，大都是以拙朴的句子，来达到拟古的目的：

老母别爱子，少妻送征郎。

血流既四面，乃一断二肠。

不愁寒无衣，不怕饥无粮。

惟恐征战不还乡，母化为鬼妻为孀。

这时的前半首已经不够细巧，后半首尤觉粗拙，但直率道来，完全是市井老粗的口气，化鬼化孀，原是别人不肯讲的话，要讲也必加修饰。但他既不加折绕，又无所顾忌，喷薄而出别有一种古拙的美。

又如陆龟蒙的《古态》：

古态日渐薄，新妆心更劳。

城中皆一尺，非妾髻鬟高。

结尾两句用妇女凡近千肤浅的口吻，将追逐时髦的心事毫不掩饰地直说出来：“城里的女人髻鬟已梳到一尺高了，我这样的发式算不得高呀！”全诗不须有人发问，只将这句答话据实录下，恰如一幅憨娇的小像，所谓“辞拙意工”、“因拙以得工”，就是指这一类的诗。

2021 3 6 历时四天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