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性仁有才华,气质亦佳。
她的大姐在《亦云回忆》中,单开一章“二妹性仁”。从小,二妹喊她“哥哥”,在保姆的陪伴下,俩人喜欢河里玩水。大姐出门应酬多,她母亲给做了件漂亮的白色长旗袍,因事犯错,被罚,让二妹穿上亲戚吃饭去了。记了好多年,专门写到回忆录里。

想想一位清雅动人的少女,穿着合身的白旗袍,回家后欣喜地叫着“哥哥”,跟姐姐说着宴会见闻,很有点梁祝里小九妹的样子呢!二妹还会唱几段昆曲。戏文里杜丽娘温柔恬静,沈家二妹被昆曲熏陶久了,大约也是那样子的。
那时苏杭嘉兴一带文人家庭流行拍曲,包天笑回忆,当时苏州有专门的拍曲集社,票昆曲算文人雅事。比如九如巷张家姐妹有专门的戏曲老师教,到70多岁还能上台演几出《牡丹亭》,四妹张充和在美国甚至能做大学的书法课和昆曲课老师。
沈家大姐婚后随着黄郛做事业,有段时间需避开亲友,流寓上海。家事琐碎,不敢雇佣人,二妹特地把家里的老佣人周妈送过去帮忙,但这样做,家里的小妹性元和生病的老父亲都得由她照看了。后来老父亲病逝,也是她周旋于亲友间,主持下葬,实在是个很大方得体能干的女孩子。
沈性仁自读《后汉书》后,逐渐喜欢上文史,且见书而喜,见读书人而喜。她的性格,金岳霖在《悼沈性仁》中评价:“她有着佛家的居心,入山唯恐不深,离市唯恐不远。”追求内心的宁静与超脱;却又过着儒家的生活,陷入朋友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之中,对朋友推赤心于人、肝胆相照 。

认识沈性仁的人,都免不了会感觉到她彻底的雅,她不崇拜物质,也不鄙夷物质,不入世,也不出世,只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看待世间的纷纷扰扰。这种独特的气质,使她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宛如一朵盛开在乱世中的幽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沈性仁与当时的文化名流交往密切,在北京时,她常参加林徽因夫妇组织的沙龙。在那个充满才情与智慧碰撞的地方,她与众人畅谈文学、艺术、哲学,展现出自己的博学与见解。与徐志摩共同翻译《玛丽玛丽》,徐翻译的那部分是才子文笔,沈翻译的后半部分,有一点点社科味道,俩人的译文珠联璧合,甚至让林徽因都羡慕。
逻辑学家金岳霖是她好友,曾作藏头诗“性如竹影疏中日,仁是兰香静处风”,将名字巧妙嵌入其中,赞美她如竹影般清幽、如兰香般淡雅的气质。并在《悼沈性仁》中,对她的性格和为人作了入木三分的描写,足见他对沈性仁的尊重与理解。回忆两人一起散步,遇到头大水牛趣事。

朱自清回忆的散文里,也说陶孟和夫人虽多年不见,而“少年似昔”,感叹人生际遇的同时,隐隐露出欣赏与赞美的意思。可见其风采。
陶孟和一家在京辛苦买了所院子,本来现世安稳。卢沟桥事变,战火纷飞,百姓流离。沈性仁带着一个孩子南下,乘船时,几十个小时连座位都没有,一路苍蝇、蚊子扑面,她只能以手帕遮口。到上海时,已面容憔悴无人色。接着,她又辗转前往桂林,与陶孟和及其他孩子会合。即便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她仍心怀家国,前往红十字会报名,志愿去看护伤兵。这些文人教授们避难住在四川宜宾李庄,烧有硫味的煤,烟尘聚集,对肺不好。命运弄人,不久肺病发作,身体每况愈下。
因沈家小弟在兰州,想着那里的空气和医疗条件好,过去投奔。1943年1月,年仅48岁的沈性仁因肺炎突发在兰州逝世,香消玉殒。她的离去,如一颗星辰的坠落,让众多亲友悲痛万分。林徽因也有肺病,当时条件差,瘦得很,本想看她在兰州落住脚后,自己也去疗养的,这下彻底失望。
金岳霖在昆明西南联大接到她去世的电报时,感觉“当时就像坐很快的电梯下很高的楼一下子昏天黑地”,等稳下来时,“又看见性仁站在面前” 。那个曾与他在沙龙中畅谈、有着淡味幽默和独特气质的沈性仁,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
沈性仁在文学翻译上的成就,她独特的性格与气质,她与朋友间真挚的情谊,都成为了民国文化史上的宝贵财富。她宛如一朵盛开在乱世中的奇葩,虽历经风雨,却依然绽放出最绚烂的光彩。她的故事,被记录在《亦云回忆》《悼沈性仁》等文字中,偶然读到,感慨万千。恨不能亲见其人,只能读一读她翻译的《人类的故事》,在字里行间,与译者对话。读者与译者,就像两个爬山的人,于山巅喜相逢。

附:《人类的故事》节选
第六十章 艺术
艺术的源起
若一个婴孩身体十分健康,他吃饱睡足后,就会哼哼出一首小曲,向世界宣示他是多么幸福。在成人耳里,这些哼哼声毫无意义。它听起来像是“咕嘟,咕嘟,
咕咕咕咕……”。可对婴儿来说,这就是
完美的音乐,是他对艺术的最初贡献。
一旦他(或她)长大一点,能够坐起身子,捏泥饼的时代便开始了。这些泥饼当然引不起成人多大的兴趣。这个世界上有成百上千万的婴孩,他们同时在捏成百上千万的泥饼。可对小宝贝们说来,这代表他们迈向艺术的欢乐王国的又一次尝试。现在,小婴孩变成雕塑家了。
到三、四岁的时候,小孩的双手开始服从脑子的使唤,他便成了一名画家。快乐的妈妈给他一盒彩色画笔,不久之后,每一张纸片上便布满了奇怪的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