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煮笋

灶膛燃起的熊熊火光映红了周边的夜色，上面的那口大铁锅正“咕嘟咕嘟”地泛起水泡，应和着窗外的虫鸣和蛙声，在一波一波地敲击着这黑沉沉的夜。

母亲站在灶台边，一边抬手擦去额头细密的汗珠，一边拿起个长柄的锅铲向着锅里上下翻滚的笋块探去。她不时舀起煮软了的笋块，放入身边的竹筐内，竹筐架在水桶上，方便笋块滤水。

春夜煮笋，这是母亲在每个春季必做的事情。

我的老家在一个群山环抱之中的小山村，四周的山上遍布竹林。每到春来，竹林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春笋，山里人靠山吃山，挖笋便是一年之中除种田之外的一项重要活动。于是，上山挖春笋便成了春季里重要的事，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出动。刚开始挖出的春笋个头不大，外观上跟冬笋相差无几，亦能卖个好价钱，且有专门的商贩定时上门收购，这样不需要山里人额外操心，用母亲的话说，挖回来就是钱。

可是一旦出了正月，春笋大都蹿出地面一两米高，有的甚至长出嫩枝叶，很显然这样的春笋是不能、也是禁止挖的，唯有选取那些刚冒出地面的笋。然而此时挖回来的鲜春笋不值钱，也不会有贩子上门收购，故而山里人设法将其制成干笋片，再拿到集市上售卖。由于此时的春笋个头大，随便拿起一颗都有三五斤。儿时见过最大的春笋，底部最宽处直径近一尺，高达一米多，足有好几十斤。这样的春笋制成干笋片，谈何容易。但南方春来多雨，若不在短时期内制成干笋片，就会受潮发霉变质。

好在山里人自有办法，将鲜春笋去壳切成巴掌大小的笋块，放入大锅里煮软后可以脱去大量水分，捞出滤水，再置于竹匾内经阳光晒上三五天便可以成为干笋片了——若是遇上连天阴雨也不用怕，将煮好的笋块置于烘架上经炭火烘烤三五天亦能得到干笋片。当然这也是个繁琐的过程，最起码十斤鲜笋才能制成一斤干笋片。但是儿时家境贫寒，母亲每个春天都要煮大量春笋，制成干笋片，换些钱补贴家用。

说起煮春笋，父亲还跟我讲述了他小时候的经历。那年春天，他跟着爷爷在深山里烧木炭，恰逢连日暴雨，山洪暴发，他们居住的破茅屋被洪水冲塌了，家里仅存的一点粮食悉数被冲走，爷爷奶奶带着幼小的父亲硬是吃了一两个月的盐水煮春笋。直到烧出一窑木炭，挑到集市上卖了钱，才换回来一些大米，一家人才吃上米饭。我听后心中隐隐作痛，这春笋啊，竟然对于我家有着活命之恩呐！

有一次，我跟友人们在省城一家高档酒店聚会，服务员端上了“玉兰片炖老母鸡”“火笋烧排骨”等店里特色菜肴，朋友们一脸兴奋，大快朵颐。我怔住了，这不是老家的干笋片吗？它们经母亲那样的山里人制成，再由商贩几经倒腾，出现在城里餐桌时，身价大增，也换了高雅的名称，实现了华丽的转身。朋友见我久久不肯举筷，很是不解：“如此美味，你竟然不吃！”

他们哪里知道，不是我不吃，而是想起了春夜煮笋的那些往事。

春夜煮笋，这是深深铭刻于我心底的一幅画卷，在每个不眠春夜涌上心头，浮现脑海，成为此生永不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