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地财政时代”的狂想曲

恰逢周末，应朋友之邀去天津参观了绿色建筑博览会。展会位于海河之畔的国家会展中心（天津），因为地处郊区，周边的配套设施还不健全，除了四通八达的道路，几乎没有什么生活设施。本次建筑博览会是会展中心的首展，天津市政府高度重视，数百位警察和工作人员在展区四周维持秩序，数千名学生志愿者在展厅内部做着配套服务。本次展会共启用了16个巨型展厅，展厅布置及其恢弘。有数百家企业参展，涉及到行业产业链的各个环节，城投公司、设计院、工程公司、建材公司以及各类配套服务企业应有尽有，也有很多企业是攀成德的老客户。每家企业都拼尽全力向世人展现着自己的实力，各类新材料、新设备、新工艺、新的解决方案令我兴奋不已。一整天的时间，我游走于各个展厅，共走了25000步，拼命去感受着大国重器的底蕴与未来科技的脉搏。

晚上跟朋友吃完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酒店，直接躺在了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周围无比寂静，潜意识里在不由自主地梳理着白天参观展会时的感受。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涌向思绪，这种感觉很复杂，是一种兴奋之后的，唏嘘不已。

博览会就像是整个行业的缩影，既是行业现在的缩影、也是过去的缩影、还是未来的缩影：头部企业的展厅面积巨大，布置的流光溢彩，工作人员却寥寥无几，对游客几乎没有主动的接待与介绍，仿佛在完成着一件既神圣又无奈的政治任务；产业链下游的建材企业，十几个业务人员蜷缩在不到10平米的展区内，拼命对路过的游客推销着自己的产品，向每一个人发着名片、加着微信，竭力拓展着注定小概率成交的业务；科技公司、软件公司用各种光影效果展示着自己的行业解决方案，3D、VR、AR等各种沉浸式体验炫酷不已，无论这些解决方案是否处于PPT阶段，毕竟故事讲好了，就会获得资本与市场的青睐；还有各类非建筑行业的大爷大妈，在各个展区摆着pose，拍着照片，拿着免费的饮料和水果，好不快乐、不胜妖娆。

在博览会中，每家企业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创造着些什么，也展示着些什么。对于大企业，既有行业龙头、大国重器的笃定，也有身处空气稀薄地带的迷茫和窒息；对于小企业，既有吨位决定地位的无助，也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不甘；对于位于展会“边缘”的配套服务公司，也在用着各种手段去吸引游客的目光，攫取着大企业的流量，努力着去“被人们看见”。

当我们把视线跳出每个企业的展区，一览整个展会，也会感受到很多成功背后的不完美：为了维持交通秩序，会展中心附近的道路采取的限流措施，警察像对中东难民一样驱赶着每一辆出租车，很多游客打不到车，看似秩序井然，代价却是数千游客的不便；停车场进出道路的设计也较为混乱，因为朋友是开车去的，我们进去花了40分钟，出来用了1个小时；场馆门口的安保人员对着排队的游客频繁怒吼“提前打开健康码！按秩序排队！”这种态度在同样是人流密集的上海迪士尼乐园却并不常见，所以人多，未必是借口；展区内的志愿者业务明显不熟练，很多人无法给游客指示正确的道路，而且我看到了很多志愿者工作时间在休息区组团打王者荣耀。同行的朋友跟我说“参观了一天，好累”，当初她去德国参加一个工业展，规模同样巨大，但却不累。因为每一个环节都井然有序，游客的参展路线也非常的人性化，咖啡厅、休息区的设计非常到位，休息区总在你最走不动的时候“自己蹦出来”。是啊，好累，这种感觉累根植于深处，却无孔不入、很难消散，像极了我们的建筑行业。

1994年分税制改革之后，土地财政几乎成为了地方政府的唯一收入，也成为了推动建筑行业发展的最底层动力。过去的30年，是建筑行业野蛮增长的30年，水大鱼大，欢声雀跃。然而，飞速奔跑必然会带来飞速的透支。为了让大家继续跑下去，只有不停地修建赛道。建赛道的人，很累；每一位跑者，也很累。更为恐怖的是，这场比赛，似乎没有终点。有的只是，越来越狭窄的赛道，以及越来越疲惫的跑者。近60万亿地方政府存量债券和城投有息负债让赛道的修建难以为继，与此同时，各大建筑央企及国有银行严格限制投资规模，试问，谁去接盘？是早已跑的羸弱不堪的民营企业，还是不明所以的大爷大妈？

身材臃肿的行业巨头在奔跑的过程中气喘吁吁，经营权和所有权的极限分离使任何改革者都难以对抗这巨大而洪荒的惯性，况且，空杯的改革者本身就凤毛麟角。行业外的“搅局者”带着巨量的资金和笃定的信心试图再一次改变世界，然而，入局之后才发现，浪漫主义的嬉皮士在坚固的现实面前，手足无措。更为可悲的是，他们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进不去又出不来”的境地，毕竟现实中没有肖申克的浪漫。

行业的昨天造就了行业的今天，而行业的今天也隐约预示着行业的明天。历史的洪流总在奔涌向前，人们总在感慨大河滔滔，却殊不知，巨浪溅起的每一滴水花，就足以倾覆无数家企业。毕竟不是所有企业，都有足够的资源、能力和运气，去建造自己的诺亚方舟的。

我总在想，当音乐停止之后，有多少人会唱尽挽歌，又有多少人能继续起舞？当“后土地财政时代”来临之时，谁又能成为新时代的王者？是行业内的大巨头，还是行业外的嬉皮士？人类文明滚滚向前，在商业进化的道路上，传统的交易结构不断被震碎，总有些新的价值会生发出来，宛如新竹，它需要的，或许只是一场大雨。

历史是个运动的过程，人性的激情是其根本动力。人性当中既有追求普遍性的激情，又有追求特殊性的激情。普遍性的理想使人称其为人，超越于时间承载着永恒，但它在彼岸；特殊性的欲望使人获得现实的存在，但若不渡往彼岸，就会在历史中转瞬即逝，不留痕迹。我相信人性，因此，我仍相信这个行业。

展会上，有两个瞬间让我难以忘却。第一个瞬间是会展中心只完成了第一期工程，马路对面的二期工程主体结构已基本完成，在巨大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上，赫然印着“中建八局”四个字，那一抹蓝交融于天际，优雅而壮阔；第二个瞬间是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展区，一个做建材的业务员给我讲解着他们的导热玻璃，并让我摸一摸他们的样品，那个玻璃很暖和，那个业务员的眼睛，很清澈。

当歌曲和传说都缄默的时候，只有建筑还在说话。说话的不仅是建筑本身，还有建筑上的每一抹灰，每一方土，以及，每一块玻璃。

或许，他们就是行业的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