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学研视点】连环画：从古代图像叙事到现代视觉盛宴的千年演变

一、古代图像叙事：连环画的原始雏形

人类对连续图像叙事的需求，早于文字成熟。新石器时代陶器纹饰中，已见连贯场景表达。陕西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人面鱼纹彩陶盆，盆沿纹饰虽简，却能通过重复鱼纹排列，暗示鱼群游动的连续动态。这种以图像序列传递信息的方式，是连环画最原始的基因。

战国时期，青铜器纹饰进一步发展出叙事性。河南汲县山彪镇出土的水陆攻战纹铜鉴，器壁纹饰分三层，每层均有连续场景：上层展现射礼、采桑，中层呈现水战，下层刻画陆战。图像中士兵、战船、兵器的排布有序，人物动作衔接自然，观者可按从左至右顺序读懂战争全貌。这种 “分栏叙事” 模式，已具备连环画分幅的核心特征。

汉代画像石、画像砖将图像叙事推向新阶段。山东嘉祥武氏祠画像石，《孔子见老子》题材作品分多组画面，从孔子乘车出发，到与老子会面交谈，再到弟子随行，每组画面独立又关联。图像旁刻有简单文字说明，“孔子”“老子” 字样直接标注人物身份，形成 “图 + 文” 的叙事结构，与后世连环画的图文配合模式高度契合。

敦煌莫高窟壁画中的 “佛本身故事画”，是古代图像叙事的集大成者。北魏时期的《鹿王本生图》，以横卷形式展开，将鹿王救溺水人、反遭诬陷、最终沉冤得雪的故事，分解为九个连续画面。画面采用 “异时同图” 手法，同一鹿王形象在不同场景中重复出现，观者通过画面布局顺序，清晰梳理故事脉络。壁画色彩鲜艳，人物神态生动，文字说明嵌入画面空白处，成为连环画雏形的典型代表。

二、宋元时期：连环画的初步成型

宋代城市经济繁荣，市民文化兴起，为连环画发展提供土壤。当时瓦舍勾栏中，“说话” 艺术盛行，说书人为辅助讲述，常使用 “话本”，部分话本配有插图，称为 “上图下文” 本。现存最早的宋元时期插图话本《新编五代史平话》，每页上方约三分之一为插图，下方为文字，插图描绘历史人物活动，文字则详细叙述故事内容。这种排版形式固定，图文对应紧密，已具备连环画的基本形态。

元代戏曲艺术发达，戏曲剧本的插图进一步推动连环画发展。建安虞氏刻书坊出版的《新刊全相三国志平话》，全书分上、中、下三卷，共配有 70 余幅插图。插图采用整页篇幅，画面人物众多，场景宏大，如 “三英战吕布” 插图，刘备、关羽、张飞三人围攻吕布，战马奔腾，兵器交错，动态感极强。文字部分围绕插图展开，图文相互补充，让读者既能通过文字了解剧情，又能通过插图直观感受场景，连环画的叙事功能得到强化。

宋元时期的版画技术进步，为连环画插图制作提供技术支持。当时雕版印刷成熟，刻工能精准再现画师笔下的人物神态与场景细节。福建建安地区成为刻书中心，当地刻书坊大量刊印带有插图的话本、戏曲本，这些出版物价格低廉，受众广泛，让带有连续插图的读物走进普通市民生活，为连环画的普及奠定基础。

三、明清时期：连环画的成熟与普及

明代商业出版业鼎盛，连环画进入快速发展期。除 “上图下文” 形式外，出现 “全图本”“回回图本” 等新形式。“全图本” 即全书每页均为插图，文字穿插其中；“回回图本” 则在每回故事开头配一幅插图，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小说的插图本，每回插图选取该回核心场景，如《水浒传》中 “林冲风雪山神庙” 插图，描绘林冲在雪地中手持花枪，草料场火光冲天，背景中神庙隐约可见，精准概括该回关键情节。

清代连环画形成固定名称，称为 “年画”“画片”“小人书” 等，内容题材丰富多样。历史故事类仍是主流，《三国志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的连环画版本众多；民间故事类如《白蛇传》《牛郎织女》深受百姓喜爱；还有时事新闻类，如描绘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的连环画，成为当时民众了解时事的重要途径。

清代年画作坊推动连环画批量生产。天津杨柳青、苏州桃花坞、山东杨家埠是三大年画产地，这些作坊每年印制大量连环画式年画，在春节、庙会等时期售卖。杨柳青年画中的《二十四孝图》，以 24 幅独立画面，分别讲述 “孝感动天”“卧冰求鲤” 等 24 个孝亲故事，每幅画面配有简短文字说明，画面色彩艳丽，人物形象饱满，兼具观赏性与教育意义，成为清代连环画普及的重要载体。

上海开埠后，成为全国连环画出版中心。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上海书坊开始出版石印版连环画，石印技术比雕版印刷更高效，能快速复制多幅插图，降低制作成本。当时出版的《三国志》《说唐》等连环画，单册篇幅缩短，价格更低，单本售价仅几个铜板，普通民众均可购买。连环画逐渐成为上海市民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街头巷尾的书摊前，常有儿童与成人驻足翻阅。

四、民国时期：连环画的黄金时代

民国初年，连环画正式定名，“连环画” 一词在上海出版界开始使用，并逐渐普及。这一时期，连环画创作队伍壮大，出现专业的连环画作者与画家，如朱润斋、周云舫、赵宏本等。朱润斋擅长绘制历史题材连环画，其作品《三国志演义》，人物形象鲜明，线条流畅，每幅画面都注重细节刻画，如人物服饰的纹理、兵器的样式，均参考历史资料，还原度高；周云舫则擅长民间故事题材，他的《白蛇传》连环画，画面充满浪漫色彩，许仙与白娘子的爱情场景描绘细腻，深受读者喜爱。

民国时期连环画题材进一步拓展，除传统历史、民间故事外，出现现代题材作品。抗日战争爆发后，大量抗日题材连环画涌现，如《卢沟桥事变》《淞沪抗战》等，这些作品通过描绘中国军民抗击日军的英勇事迹，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解放战争时期，进步画家创作《白毛女》《血泪仇》等连环画，揭露旧社会黑暗，宣传革命思想，成为革命宣传的重要工具。

连环画出版数量激增，据统计，民国时期全国出版的连环画超过万种，上海、广州、武汉等大城市均有大量连环画出版机构。上海的 “连环图画出版社”“大众书局” 等，每年出版数十种连环画，部分热门作品如《西游记》，单套销量可达数万册。连环画的阅读群体涵盖各个年龄段，儿童将其视为课外读物，成人则通过连环画了解历史、时事，连环画成为当时最普及的读物之一。

连环画的表现形式不断创新，除传统黑白版外，出现彩色版连环画。彩色版连环画采用手绘上色，色彩丰富，视觉效果更佳，如赵宏本绘制的《七侠五义》彩色版，画面中侠客的服饰色彩各异，场景中的山水、建筑色彩鲜明，进一步提升了连环画的艺术价值。此外，还出现 “横版”“竖版” 等不同排版形式，满足不同读者的阅读习惯。

五、新中国成立后：连环画的转型与发展

新中国成立初期，连环画成为宣传政策、普及知识的重要载体。国家对连环画出版进行规范，成立专业的连环画出版机构，如人民美术出版社。这一时期的连环画题材以革命历史、社会主义建设为主，如《红岩》《林海雪原》《雷锋的故事》等。《红岩》连环画通过描绘江姐、许云峰等革命烈士在狱中与敌人斗争的事迹，展现革命先烈的坚定信仰；《雷锋的故事》则以连环画形式，讲述雷锋助人为乐、爱岗敬业的故事，成为青少年思想教育的重要教材。

20 世纪 50-60 年代，连环画创作质量达到新高度，出现一批经典作品。贺友直绘制的《山乡巨变》，以湖南农村土地改革为背景，画面充满乡土气息，人物形象生动，如农民的表情、动作，均展现出农村改革时期的精神面貌，该作品荣获第一届全国连环画评奖一等奖；刘继卣的《武松打虎》，采用工笔重彩技法，画面中武松的勇猛、老虎的凶猛刻画得淋漓尽致，成为连环画艺术的经典之作。

这一时期连环画出版规模庞大，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 “连环画库” 系列，收录大量优秀作品，单册发行量常达数十万册。连环画走进学校、工厂、农村，成为全民阅读的重要内容。许多家庭都有收藏连环画的习惯，“小人书” 成为一代人的童年记忆。

20 世纪 80 年代，随着电视、电影等新兴媒体的普及，连环画发展面临挑战。传统连环画读者群体逐渐流失，出版数量减少。但同时，连环画也开始寻求创新，出现 “大开本”“精装本” 连环画，针对成年读者推出经典作品重印本；部分连环画与动画、漫画结合，尝试新的表现形式，如《黑猫警长》连环画，改编自动画片，画面风格简洁明快，语言通俗易懂，仍受到儿童读者喜爱。

六、当代：连环画的传承与创新

进入 21 世纪，传统文化复兴，连环画作为传统文化载体，重新受到关注。各地举办连环画展览，如上海美术馆举办的 “中国连环画百年展”，展示不同时期的经典连环画作品，吸引大量观众参观；博物馆、图书馆开始收藏珍稀连环画版本，对民国时期、新中国成立初期的连环画进行整理、修复，保护连环画文化遗产。

当代连环画创作呈现多元化趋势。传统题材仍有市场，出版社重印《三国演义》《西游记》等经典连环画，采用现代印刷技术，提升画面质量；同时，出现现代题材作品，如反映当代社会生活的《都市生活记》，描绘科技发展的《航天梦》等。这些作品贴近时代，关注现实，让连环画更符合当代读者的阅读需求。

连环画与新媒体结合，拓展传播渠道。数字连环画逐渐兴起，通过手机 APP、微信公众号等平台发布，读者可在线阅读；部分数字连环画加入动画、音效元素，如《水浒传》数字版，点击画面可播放人物对话音效，重要场景有简单动画效果，增强阅读趣味性。此外，连环画还与影视、游戏合作，如根据热门电影改编的连环画，或作为游戏角色设计的参考，扩大连环画的影响力。

连环画的教育功能被重新挖掘，走进校园。部分中小学将连环画纳入课外读物，通过连环画讲述历史故事、科普知识，如《中国历史小故事》连环画，以简洁的图文，让学生轻松了解历史事件；一些学校开展连环画创作课程，指导学生绘制连环画，培养学生的绘画能力与叙事能力，让连环画在青少年中得到传承。

七、结语：连环画的文化价值与未来展望

连环画历经千年发展，从古代的图像叙事雏形，到现代的数字连环画，始终以 “图 + 文” 的形式，传递文化信息，讲述时代故事。它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是承载民族文化、记录时代变迁的重要载体。古代连环画保留了不同时期的社会风貌、艺术风格；近现代连环画反映了革命历史、社会建设历程；当代连环画则在传承传统的同时，不断创新，适应时代发展。

连环画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它通俗易懂，受众广泛，能让不同年龄、不同文化程度的人都能接受；它兼具艺术性与思想性，优秀的连环画作品，不仅画面精美，还蕴含深刻的思想内涵，能起到教育、启迪作用；它还是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中国连环画曾在海外广泛传播，如《三国演义》连环画在东南亚地区深受欢迎，成为传播中国文化的重要桥梁。

展望未来，连环画需在传承中创新。一方面，要保护好传统连环画的文化遗产，对经典作品进行整理、研究，传承其优秀的叙事手法与艺术风格；另一方面，要积极拥抱新技术、新媒介，探索数字连环画、互动连环画等新形式，吸引更多年轻读者。同时，要关注时代发展，创作更多贴近现实、反映当代精神的作品，让连环画在新时代焕发生机，继续发挥其文化传播与教育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