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佘宗明
“你出来直播唱歌,有想过以后靠唱歌挣钱吗?”我问刚子。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唱歌全凭兴趣。”刚子说。
刚子是我刚认识不久的主播,来自东北。在“轻工业喊麦”的氛围里,他“出道”得有些晚。
7月初的北京有些闷热,傍晚暑气消退,我饭后出门散步,走到欢乐谷附近的一处街角,偶遇他在那唱《黄昏》,嗓音厚实有磁性,有几分满文军神韵。
我坐在台阶上听完,觉得他声音里有故事,扫了他身边牌子上的二维码——牌子上写着:欢迎关注我抖音号××××。
他的抖音号还是个小号,粉丝不到300人。没过多久,他回关了我,把我拉进粉丝群。
我随后跟他聊了起来,得知他北漂十几年了,换过很多份工作,最大爱好就是唱歌,以往闲余时间会在出租屋里对着K歌软件唱唱,最近才在朋友鼓动下跑到街头直播唱歌。
“你的声音还挺有特点,要是火了,会全职做主播不?”我好奇地继续问道。
“要是能火,现在的工作我肯定不干了,累死个人,但哪有那么容易火啊。”他挺人间清醒。
粉丝群里百来个人,每天都有人@刚子:“今天出来唱吗?”
绝大多数时候,刚子都是发个小红包,说:抱歉,还在加班呢。
我之后没有再到那个街角听刚子唱歌,只是做过他的线上听众。
但看到“傻子”刘路杰的故事时,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刚子。
01
“傻子”,曾是刘路杰在村里人眼中的形象。在他们看来,不出去打工天天在家门口唱歌的刘路杰,多少有些“不正常”。
刘路杰是山西长治羊井底村人。2017年大学毕业后,他跟女友去了上海打拼。先是做数据采集员,还兼职做快递分拣,每天搬货搬到凌晨3点半,早上8点半又出门上班;后来当网约车货运司机,为了多挣些钱,他经常一天都不休息。
2022年夏天,28岁的刘路杰,在出门跑车接不到什么单子后,结束了5 年的沪漂生活,回到羊井底村。可回到老家的他,找不到合适工作,只能到表哥餐馆里打杂。
趁工作闲暇,他在抖音上发自己唱歌的视频。有朋友网友听了,喊他开直播,他初听一头雾水,再听有些动心,决定试一试。
但每天在家唱歌的他,成了村民眼里的另类、奇葩和村里第三个“傻子”:全村400多户人家,2300多人口,没出去务工的青壮年男性只有三个,除了他之外,“另外两个是傻子”。
电影《走走停停》里,胡歌饰演的北漂编剧吴迪返乡Gap,成了当地人眼中躺平的“北漂失败青年”。刘路杰则是邻居眼中混不好才回来、每天不务正业的“沪漂失败青年”。
唱了两三个月后,刘路杰有些丧:他每天都在唱,唱那些流行歌曲,粉丝就是不见涨。
抱着几乎放弃的心态,他唱起了山西民歌,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直播间人数暴增。
在那之后,他俨然拿到了“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的剧本:专注于民歌的他,粉丝数稳步增长,获得的打赏金额也逐渐增加,到去年,粉丝数已突破20万。名声渐响的他,收到了电视台和歌唱比赛发出的邀请,获得了中央音乐学院举办的某个比赛的金奖。
▲专注于唱民歌的刘路杰,现在收获了一批忠实粉丝。
今年6月,刘路杰迎来了最高光的时刻:他报名了“主播办村晚”活动,家乡不少外出的年轻人闻讯归来。6月20日晚,村晚举办,晚会上唱歌、锣鼓、二胡、古筝、唢呐、变脸轮番上演,吸引了超过156万网友在线观看,羊井底村也因此被带火。
如今的刘路杰,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他去年开了家婚庆公司,每天在直播间和婚礼上唱歌,爱好变成了“养家糊口的职业”和“可以奋斗的事业”。
02
对鸡汤爱好者来说,刘路杰的沉浮遭际,无疑很适合被加工成爽文素材:草根出身,他有;失意经历,他有;外界质疑,他有;逆袭结局,他也有……
可刘路杰的命运转折里,没有什么开金手指情节。他最终的如愿以偿,无非是印证了吴迪的那句话:找工作不是最重要的,找到自我才是最重要的。
只不过,找到自我不等于就能成就自我,其间往往还有不小的距离。
到头来,是互联网帮刘路杰在二者间架起了桥梁:刘路杰能为自己打开更多的可能,就在于他拥抱了网络直播、实现了才艺变现。
本来发展瓶颈在他跟梦想之间竖起了高墙,结果网络主播身份帮他凿开了一道口子。
揆诸现实,像刘路杰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也许是创业失败,也许是求职受挫,也许是遭遇了优化调整,面临的本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好在网络直播在路的尽头又开了条路,他们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发现前方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此过程中,网络直播是脉动的社会调节器,让许多没有退路的人找到了新出路;是弹性的社会解压阀,让很多郁积的情绪得到了释放;是机会的打通者和平权的开路者,让那些拥有一技之长的人都有机会避免怀才不遇——即便TA是社会底层。
试想一下,如果没有网络直播,刘路杰们会怎么样?答案很可能是没有太多可能。
毕竟,一个人的命运,固然要靠个人的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刘路杰的境遇,未尝不是个体命运随时代转型而转捩的缩影。他得以突破命运的窄门,正是源于个人奋斗和历史进程在网络直播的地界实现了共振。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近日,网络主播职业刚迎来“转正”:7月31日,“网络主播”入选了人社部公开的新职业名单,网络主播的职业身份在“国家确定职业分类”上首次得以确立。
如果说,做网络主播给了刘路杰新职业发展路径,那官方层面对网络主播职业的正式认可,意味着这条路要变得更宽了——以往道路上的职业认同感缺失、从业权益保障不足等坑洼处,都可能被夷平。
对刘路杰们而言,这自然是好事;从提升网络主播价值的角度讲,这也来得很有必要。
要知道,以刘路杰为代表的网络主播们证明了,网络主播职业的存在至少有两大价值:一,为个人提供了展现自我、实现价值的舞台;二,为社会提供了巨型就业蓄水池。
03
为个人提供实现价值的舞台,说白了,就是要给那些逐梦人更多圆梦机会。
著名互联网思想家凯文·凯利曾提出过互联网时代的“一千个铁杆粉丝”定律:任何从事创作或艺术的人,如音乐家、摄影师、作家等,只要能获得一千位铁杆粉丝,就能够生计无忧、自由创作。
直播就是个挺好的试验场。这些年来,其流量分配机制和多重变现模式对才艺变现链路的打通,让不少有才艺技能者都从中受益。
近年来,大批戏曲艺人就入驻了抖音,变身“戏曲类主播”,将直播间变成“第二戏台”。
▲“梨园春”00后金奖得主聂玉芳经常直播唱豫剧。像她这样把戏曲搬到直播间的戏曲艺人,还有很多。
究其原因就在于,网络直播非但实现了传统文化之古与传播方式之新的结合,还助益了戏曲表演跟目标受众跨地域的连接,帮这些戏曲艺人打通了“戏曲表演-粉丝打赏”的增强回路。
非遗传承人、科普达人、历史类创作者……藏龙卧虎是抖音,各显神通是直播。所以有人说,在抖音上,没有一个身怀绝技者会怀才不遇。
刘路杰靠唱歌征服了许多听众、获得了体面收入,也表明了才艺变现链路的顺畅。
某种程度上,这是对“未来是湿的”预言的验证。按预言家克莱·舍基的观点,未来是按湿件的方式运转。这里的“湿件”,区别于以机器设备为代表的硬件和处于非生命代码状态的软件,指的是人的才艺、技能、兴趣、信念等。
无论是那些戏曲艺人还是刘路杰,其实都是在兜售“湿件”——他们借助网络直播,一方面满足自身兴趣,一方面通过观众打赏、直播带货、星图广告、橱窗卖货、知识付费等变现途径,将才艺技能转化为市场价值。
网络主播们的实现个人价值跟创造社会价值往往是一体的:他们给社会创造的,很多时候是精神价值、情绪价值、娱乐价值。
最起码,我听刚子唱着80后怀旧金曲,听得通体舒畅——它相当于给我来了场精神Spa。
在时下,总有些人习惯于将网络主播跟科学家对立,用一句“网红造不出光刻机”抹杀网络主播的价值。
问题是,为社会创造价值可以有一万种打开方式,科研创新是创造价值,满足精神消费需求也是创造价值,没必要用二元对立否定网络直播职业的存在价值。
04
为社会提供巨型就业蓄水池,说到底,就是要创造更多就业岗位。
网络主播跟外卖员、网约车司机、视频Up主一样,本质上都是平台经济催生的新就业形态,工作场所流动化、工作时间弹性化、用工关系零工化是其共性特征。因容纳面广泛,这些职业已成超级就业蓄水池。
中国财政科学研究院院长刘尚希就曾表示,数字经济在带动就业方面具有杠杆效应,平台经济所形成的新型就业“生态系统”,既是青年人当下就业选择的过渡地带和未来主体形态,也是青年人才自雇创业的“孵化地”。
单就网络主播看,虽然跟著名投资人吴世春预言的“未来中国最大的就业人群就是直播的主播”图景仍有距离,但它带动的就业规模不容小觑。
据《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2024)》披露,截至去年年底,中国已有1508万名职业网络主播。
超1500万,在“慢就业”“轻就业”充斥的时下,绝不是什么小数字。这意味着,网络主播职业为大量人提供了兜底性的再就业选项。
网络主播不是孤立运行的,而是嵌入到经济和文化活动中的,随着直播间已成连接实体的新型基础设施,网络主播也必然成为庞大产业中的一环。
据中国人民大学国发院测算,⼀个主播平均带动大约4个直接就业机会。
商务、投手、运营、跟播、编导、摄像、审核、选品等岗位,是许多中头部主播维持运转的标配。直播还会带动周边产业,如手机、相机、话筒、三脚架、打光机、直播间布景等直播设备的生产制造。
更何况,网络直播具有明显的外溢性:它参与的市场活动越广泛,带动的就业面扩容就越强。
时至今日,网络直播已渗入直播电商、乡村振兴、教育培训、市场营销、艺术表演、专业咨询等领域,正重塑很多传统的商业模式、供给形式和消费方式。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周广肃就说,从供给侧来看,短视频和直播作为新型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典型代表,不仅催生了大量新业态,还对传统业态进行了数字化的赋能升级,因而带来了就业规模的大幅扩容。从需求侧来看,以直播电商为代表的新商业模式带动了居民消费需求的大规模增长,从而通过社会总需求的扩大传导到就业需求的扩大。
因此,网络主播成了个体选择与国家认可“双向奔赴”的职业连接点,能从整体上提升就业蓄水池的深度与广度,增强全社会应对就业压力的弹性。
05
毋庸讳言,即便是职业身份已被“转正”,照样会有很多人对网络主播啧有烦言。
这其中,许多负面观感也是网络直播领域的乱象引起的,整个网络直播行业和网络主播群体确实有需要改进与提升的地方。
也要看到,网上有两个对网络主播的流行性偏见:
一是,看到部分头部主播的收入表,就认为网络主播们挣的都是快钱、赚的都是容易钱。
二是,看到有的主播猎奇、造假、炒作等乱象,就认定网络主播们都是追膻逐臭的代名词。
网络主播的头部集聚效应与幂次分布情形确实存在,但实现坐火箭式财富积累的,终究是极少数,且行业格局的钟摆正回调。
网络主播是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赚容易钱职业,主播平均收入情况已经给出了答案。对绝大多数主播来说,做直播都是为了有口饭吃
直播行业有很多乱象也是事实,该规范就得规范,但不要因此就为其贴上全称命题式的“毒瘤”标签。
将网络主播群体一棒子打死,对逾1500万主播中那些安分守己者是不公平的。
有些人也许会抓住“赚快钱”或“有乱象”两点拿出100个理由质疑网络主播职业,但就凭网络直播帮很多人圆了梦和帮社会扩大了就业,就不该轻易将网络主播职业全盘否定掉。
在我看来,能让刘路杰找到新的活路,让刚子释放生活的重压,就是网络主播职业价值的具象化体现。
就在前两天,我把刘路杰的新闻私信发给了刚子,想给他打打气,1天后,他给我回了个“谢谢”的表情。
我理解很多人对网络主播的质疑,但不认同他们对网络主播价值的否定。
回到那个问题上:没有网络主播,这个世界会更好吗?
说真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两点:一,我们回不到那个没有网络直播的时代了。
二,没有网络直播,刘路杰的世界不会更好。刚子的也是。
世界变得更好,不该是抽象叙述,而应落脚于让具体的人过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