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2：青蛇劫起》能有7.4分我是没想到的。
大概讲了这么个故事：
青蛇觉得白蛇命苦都是因为找的男人不行，所以自己要找个能干的男人；
结果能干的男人抛弃了她，她对所有男人心灰意冷。
正当我以为她从此就要靠自己的时候，没想到最后她靠的是姐姐，还是性转版的姐姐……
故作“正确”到一种无聊的地步。
本来没想拿它跟张曼玉的《青蛇》比，太不像一回事儿了。
奈何它连宣传曲都翻唱的《流光飞舞》，致敬的姿态明明白白，很难不联想。
尤其是看到不少影评夸《白蛇2》是一部女性主义电影的时候，我忍不住翻出《青蛇》又看了一遍。
这里面的青蛇，几乎把现在观众的忌讳全犯了个遍。
但它讲的东西，可比《白蛇2》的口号高级多了。
《青蛇》上映那一年，香港票房冠军是《唐伯虎点秋香》，四千多万港币。
当时繁荣的香港城和繁忙的香港人，最欢迎的是热闹的喜剧片、武侠片，貌美的女明星妆点其中。
而大手笔、大阵容的《青蛇》，堪堪吊上个九百多万的车尾，简直亏掉底裤。
它太叛逆了，完全没有迎合大众的意思。
跟现在的舆论环境不同，在《青蛇》上映的年代，讨论女性主义本身就是一件不正确的事。
这里的不正确，不是说多高尚的艺术理念，俗得很，判断它是否“正确”，看当时的票房反映就行。
因为一定是与主流声浪最一致的表达，才会有最多的人为它呐喊欢呼。
当年许仙这个角色想请张国荣，有徐克的金字招牌，有两大美人的顶级阵容。
结果张国荣看完剧本就回绝了：“衰男人。”
给《青蛇》写《流光飞舞》的黄霑还在一旁补了一刀：“他就是个窝囊废，没鬼用的这个男人。”
确实没鬼用，啥也没干成，还什么都想要。
许仙从头到尾就是一块活生生的垫脚石。
青蛇成长的初期，许仙是她练手的工具。
她崇拜白蛇，但不懂白蛇为什么执着于成为人，为什么要跟许仙纠缠。
于是便学着白蛇的样子，偷看他们的每个夜晚，给许仙抛媚眼、喂葡萄。
每次许仙有反应，或惊慌或饥渴，她就笑得愈发灿烂。
“姐姐的法子我学会了。我跟她更像了。”
许仙在白蛇那的待遇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选中许仙的理由是，这是个“老实人”。
教小青的时候还说过，情嘛，要从一而终的。
这一点经常被理解为识人不清、痴心错付。其实不是。
白蛇聪明极了，她早知道没有从一而终的老实人。
白蛇是个从一开始就目的明确的妖精，她的终极目标是做人。
品尝情爱，与许仙结合，是她认定的成为人的必经之路。
她训导小青人乃万物之灵，做人要有男人，撒谎是人的修行，她模仿人间女子的一切行为。
她不是来找许仙报恩谈恋爱的，她是来用许仙成人的。
在她阶级跃升的路上，许仙是工具，小青是帮手。
姐妹俩都在用许仙达成目的，白蛇想要做人，青蛇想要做白蛇。
他是强大的俗世规则的象征，两个女主角既想要在这规则中获得认可，又在不停地利用和推翻他。
只有许仙自己，还傻乎乎地自以为驾驭了两份美色，两颗真心。
所以这怎么会是一个痴心错付的故事呢，她们俩从来没在“什么样的男人靠得住”这种问题上打转。
《白蛇2》里的青蛇，偏偏就是要打转，走马灯一样出现的几个男人，不过是戏台上纯粹的背景板。
就为了拱出那几句“男人不行”“姐妹真爱”的、空洞的口号。
如今最“正确”的声浪，恰恰就是《白蛇2》所迎合的那种口号。
“不要靠近会变得不幸”的金句流传甚广，却粗陋得不讲道理。
《青蛇》的表达方式当年不主流，现在也不是主流，因为它用了大量篇幅来讲述男人。
不是那种掷地有声的“男的就是不行”的讲法，而是每个男的都有用。
被张国荣嫌弃的许仙，一开始作用是练手，后来又成为青蛇独立的重要契机。
青蛇一开始是依附白蛇而存在的，甘愿做白蛇的死士。
现在的观众一看到这种设定，就忍不住脑补一出“姐妹大过天”的戏码，反正女的都对，男的都错。
但《青蛇》里的姐妹情，并不是坚不可摧的。
青蛇和白蛇各有各的欲望，许仙是她们共同的工具。
于是当白蛇发现许仙对青蛇越来越着迷、威胁到她做人的梦想的时候，姐妹决裂，她把青蛇赶走了。
白蛇爱小青也爱许仙，但她更爱做人。
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在洪水中生完孩子，回忆起刚修成人形时相依相偎的快乐时光，说：“小青，你还在我身边啊。”
小青回答，是啊姐姐，一直都在，永远都在。
没想到白蛇的下一句话，就是催青蛇赶快去把许仙救出来。
为人妻为人母，她已彻底成为一个“人”。
青蛇答应了，然后问她：“你总说人间有情，难道妖就无情？有没有想过我们两姐妹，五百年相处都是情？”
最后一问是：“姐姐，你有没有当我是人一样想过我？”
青蛇在这一刻看懂了白蛇唯一的目标，她要做人，她觉得人比妖更高级。
而青蛇始终是低级的妖。
青蛇这个问题，没有要白蛇回答，她问完就转身去救许仙了。
然而许仙已经剃度出家，六根断净，再也不懂夫妻情爱。
对青蛇来说，他放弃了陪白蛇做人，这就是背叛。
青蛇看着许仙的秃头流下平生第一滴眼泪，像她曾经羡慕的白蛇一样。
白蛇说眼泪是情，现在她也有了。
抹掉眼泪释然一笑，像是在说，原来是这样，又像是在说，这也不过如此。
她再也没必要去学白蛇了，白蛇不肯杀的人，被她一剑穿胸。
《白蛇2》里唯一一个被女观众诟病的点，是其中有很多造型蜂腰翘臀，被指责迎合男性审美。
她们把绝对纯洁视为正确，任何性感的表达，都有被批判的风险。
按这个标准，《青蛇》可以直接打入黑名单了。
张曼玉塑造的青蛇，性感得不得了，她就是欲望的化身。
原著小说就在封皮上赤裸裸印着：
一个勾引的故事，素贞勾引小青，素贞勾引许仙，小青勾引许仙，小青勾引法海，许仙勾引小青，法海勾引许仙。
勾引来勾引去，说的都是欲望。
其中最著名的段落，是青蛇挑战法海定力那一幕。
情欲贲张，青衫随水流去，脸上高潮迭起。
巨大的蛇尾、热气蒸腾的水面，处处是隐喻。
情欲在《青蛇》里戏份极重。
青蛇一出场就在描摹情欲，她被青楼里欢快的歌舞吸引，光着身子从天而降。
没有任何廉耻之心，人越多，她越快乐。
这场戏，我总觉得跟法海在竹林里遇到产妇那一幕遥相呼应。
雨夜竹林，产妇孤独地在野地里分娩，法海想要上前帮忙，却被她裸露的身体惊得后退三尺。
佛家讲普度众生，众生裸体的时候除外。
法海自认不能犯色戒，哪怕人家是在分娩也不行。于是没有帮她，迅速离开了。
产妇嘴里喃喃着“天神庇佑，雨停了”，事实上是妖怪庇佑，天神的化身忙着戒色呢。
产妇不过是顺从分娩的自然规律，但看在得道高僧眼里，只剩下避之不及的污秽女体。
跳舞的青蛇也一样，不过是顺从本能，但看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一出活色生香的淫戏。
欲望和性别的原罪，就是这样来的。
而青蛇不在规则中，对欲望的污名化，始终不能伤害她。
她与白蛇的区别就在于，白蛇一门心思要做人，依足了所有做人的规矩。
就像《白蛇2》的观众一样，早已顺着规则，认定性感就是一种迎合。
而青蛇至始至终没明白人的“好处”，她只想弄懂情是什么。
她用的是最原始的方式，用欲来理解情。
没想到最后最接近真相的是她：所谓的“情”，说穿了不过就是“欲”的妆饰。
《青蛇》讲女性，重点不是大喊“男人不行”，而是在讲青蛇如何脱离规则。
它讲透了青蛇的欲望、蜕变和弱点，但手段并不是粗暴地贬低一种性别。
它贬低的是规则本身。
规则中有法海，有许仙，还有白蛇这样迫切想要征服人的规则的妖精。
只有青蛇一直是个旁观者，还没来得及混进人的规则中，还是一条蛇，还没学会贬低“欲”、吹嘘“情”。
还能体会到《流光飞舞》里所唱的：“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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