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姑来说亲
陆机给解雇回来两三个月了。不说身边没个帮手的人,事事要自己想自己做,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饭不得好好吃上一餐,衣服脏了也没时间洗,就讲睡觉没人作伴,日子已够孤寒的了!母亲催他赶快重新找个媳妇。他说:他现在这种情况,有人肯嫁么?母亲说:“烂锅头也有烂锅盖扣的,怎么这样小看自己?你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里头就没有女人?随便找个作伴的人,我看没有什么难的,我寻思着叫人给你做媒,到时可别嫌七嫌八啊!”
陆机说:“太匆忙了是不得的,还是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儿子虽然答得不太爽快,母亲还是出去到处放风,给村里的婆娘们留意哪里有合适的人帮他撮合撮合。
农历九月廿九,是陆家传统的家祭——以前的习惯,每个村每年的三、九月,都定出一天来上家坟,叫做节。这天各家各户的亲戚朋友都来聚会,比过年还要隆重。公社化大食堂后家无炊烟,停止了几年,近年随着传统节日的恢复和生活的好转渐渐把这个节日恢复了。
陆机家父辈只有一个嫁出去的姑妈,且全家都迁云南去了;他妹子又夭折了;没有别的七大姑八大姨了;这几年他又不在家,家里只有两个老人(阿婆仍在街上住),连祖坟也懒得去烧香。陆机今天去拜山回来,见好多人家都热热闹闹,同家住也有人来,自己家冷冷清清的,感到好不寒惨!他想进城去看望阿婆一下,刚要出门,陆才贵大姑就进来了,见了陆机就说:“你在家正好。”
陆才贵大姑也是陆机他爸妈那趟人,嫁在来海村,今天来过节。她刚才听才贵他妈讲陆机的老婆已死,陆母四处找人做媒,想到自己的堂侄女年廿八了尚未出嫁,想看陆机的意思怎样,才过来的。她跟陆母寒暄了几句,才问陆机去哪里。陆机照直讲想去看阿婆。西门与来海村只隔三四里路,四清后划做一个大队了,女人又爱打听别人的长短,她对陆机家的情况还是很懂的,感慨地说:“八十多岁的人了,应该经常去看望的。我好久出街不碰见她了,她的身子还好吗?一家子都是老人,你们家够可怜的了!”
才贵大姑问了陆机阿婆的一些情况后,就问他现在找到新人了没有。陆机说还没有。她就说想把她村里的一个堂侄女介绍给他,问他怎么样?
陆机好几年不在家了,对近庄大起来的姑娘尚且生疏,邻村的人更加不懂了。便问她侄女是谁家女。
“李为国的大女呀,就是你这趟人,可能你还认识她。”才贵大姑说。
讲到李为国,陆机怎么不懂?他是以前来海大队的党支书,划小公社后做小公社的主任。陆机经常去开会和请示工作,打交道还少么?四清运动后小公社撤消,他也下台了。她女儿以前也是来海团支部委员,陆机在划小公社后成立新的团支部时曾经一起开过几次会,情况更加清楚了。李为国的女叫李素兰,比陆机大两岁。因为其貌不扬,没有后生和她交朋友,她又心高气傲,瞧不起人家介绍给的后生,所以一吹再吹,以致拖到现在终身问题未得解决。年大了,相貌变得更加难看了,谁见都敬而远之,人家更懒得给她做媒了。老实说,陆机对她很不感冒,她这种挑剔的人也不可能看上他这个阶下囚,便说:“阿姑,若果说的是素兰,我看还是算了吧……”
才贵大姑以为陆机嫌她相貌丑陋,未待他把话讲完就打断道:“你这种情况,还想找个仙女?”
刚才才贵他妈给她讲陆机老婆的死因,她知道是因为陆机在马尾参加了B派挨抓,他老婆听人家讲他给打死了发疯乱走跌死的。她当时听了还有点怕。不过才贵她妈只让她帮留意有合适的人,并不叫她介绍给自己的堂侄女。是后来她考虑这种灾难是时势造成的,情况很普遍,文革中的事情是是非非讲不清楚;陆机以前还是大队里的积极分子,人品不错,既然平安回来了就应该没事了。才想到自己的侄女已经是隔筛的老姑娘了,想试试给他们摄合。
陆机说:“阿姑,你误解我的话了,正因为我现在的情况这样,估计她不会看上我,才不想让你白忙。而不是嫌她生得不好看的。”
才贵大姑说:“你还没和她见面,怎么就晓得她看不上你?”
陆机说:“我以前听人讲过她的一些情况,晓得她是怎么个人。”
“以前是以前,她现在还能跟以前比?瞧她的德性……”讲起李素兰,才贵大姑是有气的,但毕竟是自己堂侄女,在人前数落她对她的终身不利,把要讲的话收住了。“陆机,你先不要自己把路封死,等我回去跟她讲了,她不愿意再拉倒。”又对陆母说:“婶子,你讲是么?”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陆母正是因为这个社会的人太势利,怕自己的儿子孤独终老,才急着叫人做媒。儿子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的好,也同意说:“大姑说的也对,还未问怎么就讲人家不愿意了呢?你先耐心等回话再说。他大姑,就劳烦你走动了。”
既然才贵大姑和他妈都这样说,陆机只好勉强答应了。
2 老姑娘心急
第二天,才贵大姑就来说她同意了。问陆机要几时在哪里约会,她就带她来相见。
陆机见李素兰答应得这样快,估计可能也是她娘老子对她的终身催促得紧,她经受不了压力才被迫点头的,八成是应付式。不管怎样,既然人家应承了,就同她见一见吧。便说,他俩都认识,不麻烦阿姑走动这么多了,她肯和他做对象的,就叫她礼拜六出来和他看电影,他买票等她。
农历十月,正是种冬菜的大忙时段,天又久不下雨了,早晚都得浇水。陆机平时都要忙到天黑好久才得完工,但礼拜六这天,为了践约,他还是舍了半天工分不要,中午下工就进城去排队买电影票,买了电影票就顺便去理发,理发回来就上自留地把昨天卖了的菜厢锄完,锄了地马不停蹄,立刻挑起水桶浇菜,四五分菜地赶在太阳落山前浇好。事前已交代了母亲提前做好饭菜,回来吃饭洗身,到电影院门口时天才黄昏。
哪晓得李素兰比他来得还早,他的步子刚进大门,就见她从院子里迎了上来,带着怨气说:“陆机,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两眼望穿双腿站麻了!”
虽然都是老相识,但经人介绍搞恋爱,头次约会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的。陆机腼腆地说:“电影又不映得这样快,来这么早做什么?”
“来了溜溜街不得麻,几何有得这样的好机会?”李素兰七年前在团干会上和陆机头次接触,就曾经砰然心动过,并在会上不断对他暗送秋波。但她的面貌实在太差劲了,怎么卖弄风情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陆机晚上又很少出来,偶然碰上一次,他也爱理不理,所问非所答的,她无法和她拉近距离。这几年他突然消失了。要不是伯母给她说媒,她还不知他到邮电做临时工才回来呢。曾经想入非非的后生,一有人给她搭线,她哪不大喜过望?不但毫不迟疑地拍板同意,第一次约会还要赶在前头,以表示她的诚意。
李素兰凹脸额突,眼斜唇翻,肤色黑得像牛屎堆里的土狗。陆机以前见她都想呕,哪晓得今天成了谈情说爱的对象?是造化弄人还是缘分?大概是一年多不近女人和落泊了的缘故,现在见了感觉不那么太难看了。其实要老婆不过是娶个过日子的女人,只要能生孩子,能洗衣做饭理家就行,美与丑只是人的认为,你要不计较它,睡觉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林雪萍美了吧,可她不能跟你共白头,也许他真不是娶美人的命。一这样想,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寒暄了几句,就和她一起进影场。
别看李素兰样子丑,却是很有女人味的。不单扭动的腰肢和讲话的姿态,连那一闪一眨的眼睛泛出的光色都很撩人。一落座就献媚使娇,谁听了她那甜腻腻的话语都要心花怒放。影场的照明灯一黑,她就开始搞小动作了,陆机是几经情场又娶过老婆的人,对异性间相互取悦的行为当然不会有反感,只是她把身子靠着他的时候,怕身旁的人妒嫉,才把她推开。
李素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下,含情脉脉地咬着他的耳朵说:“陆机,我很早以前就暗恋你了,可你却麻木不仁。唉,你是帅哥,一天有好多靓妹围着你转,要不是死了老婆,哪轮得到我走进你的心?今天我们能够相处在一块,你说是不是天意?”
“不晓得。”陆机说,“前几年我一天想的只是事业和前程,很少去注意你们这些女人。”怕影响大家看电影,叫她不要说了,有话出去再讲。
电影散场了,李素兰邀陆机去拍马路。两人顺着公路走出渡头桥好远才反回来。两年前渡头桥已经改建了石桥。超出历史洪灾设计的双曲拱桥高过原来的路面成倍,从侧面看十分雄伟壮观。他们在桥上倚着拦杆看了一下,李素兰又提议下河滩去坐坐。夜深了,陆机考虑明早要早起搞自留地,不想去。李素兰死缠不放,陆机只好同意了。
渡头桥是陆机上大明山那年才始建。有三拱,全部用花岗岩砌成。除了支撑桥面的主孔,两孔之间的上部又开孔,这样既节省石材又显得美观。桥两边都有下河滩去的码头。入秋以后下雨很少,成了枯水期。河水只有丈来宽水流了,半边河都是光秃秃的沙滩。
下到第一个上层的桥孔处,李素兰见桥孔里很宽敞,又很干净,就不想下河滩去了,说就在这里吧。陆机依了她,跟她走进桥孔,找了块地方坐下。李素兰也靠着他坐下,说:“自从大桥建成,这里不论白天晚上都有人来这里谈恋爱。”
“你也来之里谈过?”陆机说。
“我有人跟我来谈,今天还有你的份?”李素兰说。
“你不来这里谈过怎么懂?”
李素兰说:“不养猪不见猪走路麻。现在到我们了,我们也在这里亲热一下。”说着就往陆机身上攀。
“人家看见就不好了,别这样。”陆机推开她说。
“这般时候哪有人来先?”李素兰又往陆机身上攀,这回她两手箍得很紧,陆机推不脱。“都要过老婆的人了,还假装呢!刚才在电影院有人看见,现在没人了,你尽量放开胆子。”
“我没见过哪个女子头一次和男人接触有这么猖狂的。”陆机说。
“你谈过几个对象了?个个都老实?”李素兰说,“也许她们年轻,你又过分老实,不敢主动罢了。可我今年廿八了,想男人快想疯了,我不能让你老实了!”
女人的一再挑逗,正常的男人没有哪个荷尔蒙不上升的,何况是结过婚的男人。李素兰的嘴伸了过来,陆机就不能再克制了,也立马把嘴接了上去,两个人一个捧头一个搂颈好像牛犊抢奶似的如胶似漆地亲吻了好大时候,直到都觉得喘不过气来了才停止。李素兰解开胸扣,等待陆机再亲热时,却见他呆呆地愣着,觉得很奇怪:“你怎么啦?”
“没什么……”陆机说。
“没什么又好像突然发神经似的?我想要……”李素兰说完,就抱住了他。
陆机说:“不得的,我们八字还没见一撇……”
“你我愿意了,去办个手续还不快当?”李素兰见陆机呆若木鸡,一副熊样,急得热火了狠狠地打了他一巴,“你这人怎么这样蠢!”
“我不是不想,是怕出问题,我们必须谨慎。”陆机模着脸颊说。
“出什么问题?你怕我怀上孩子?怀上孩子不是更好?……难道你还不想结婚?”李素兰打连珠炮似地说。
因为陆才贵的大姑在把李素兰介绍给陆机的时候,没有讲她是党员,是陆机事后才从才贵口中晓得的。党员禁忌多,尤其涉及到政治问题。陆机怕她没有考虑好,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了糊里糊涂地决定下来,若果两人发生了肉体关系怀上孩子,她一旦后悔,麻烦事就多。同时去年省里的权威都把凡是参加B派的人打成了反革命,全面围剿镇压,他又是被当做坏头头在马尾给关押批斗了近年,大队领导不可能不晓得。领导知道他们搞对象会不会组织干预,这些都得考虑的。但不好对她讲,只说:“我们不能一谈上就马上结婚的,因为我还没有一样准备。”
“没准备下去再着手准备吧,万一怀了孩子,先登记就得了。”
“现在我连睡的地方还借别人家的,手头又没一点积蓄,恐怕短时间内解决不了结婚的问题。”陆机对她讲了自己的实际困难后说,“我本来还不想这么快就找对象的,是我妈心急了越俎代庖给人说媒的。我的情况这样,你父母晓得了会不会反对?”
“我伯母还是取得我爸妈同意了才把你介绍给我的。”李素兰说。
但凡年大了嫁不出去的剩女都很紧张,陆机能理解她的心情。可他不愿轻易迁就她,过去的英姑和林雪萍都是教训,他不能再韬覆辙。耐心地劝导她说:“婚前乱搞是要犯错误的,尤其是现在的斗批改阶段。你又是党员,一旦人家晓得,拿你上纲上线,就不是简单的受处分了。你还是忍忍吧。”
陆机说完就挣脱李素兰的手站起来走出桥洞,李素兰只得憾憾起身,跟了陆机回来。
回到南门分手时,李素兰要陆机明晚再出来谈心。陆机说他现在早晚都忙自留地,每天要天黑好久才能收工,早晨天未亮就起身了,很累,还是四五天再见面一回为好。要出来也得九点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