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帮父亲建过两次房,也买过几次房,但印象最深的,却是一次抢房。
有抢亲、抢钱、抢车,还有抢房?房子太抢手,要抢才能买到?
不是,真的是抢,抢占的抢,把一套还没有主的新房抢占了。而且,抢了就抢了,也没有人来追究,在里面住了四年,最后还办了证,成了我的合法房产。
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会儿,我在内地一家大型国企工作,在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时,另一个同事介绍我和妻子认识了。妻子也是我们工厂的,她在总厂当会计,和我同事住同一栋单身宿舍。认识几个月后,我们领了结婚证,成了合法夫妻。
但要举行婚礼,得有房,这对我们是个难题。那时候,市场上虽然也有商品房,但一个是远,何况我们也买不起,虽然那会儿房价才六七百,但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单位工资也不高,根本没有能力去考虑买房的事。我们能打的主意,就是在单位找房。
单位的房子也很紧张。很多老同事,一家三代六七口人,挤在五六十平米,黑旧昏暗的旧房子里,厕所都还是共用的。能住上二房一厅单元房的就算是待遇好的了,厂长住的也不过是四房二厅一百二十平米的宿舍楼,那个时候,大家的住房差距不大。
厂里每年也盖新房,但六七千人的大厂,一年盖二、三栋多层宿舍楼,僧多粥少,不少年龄大的职工都轮不到,我们这些刚结婚的年轻职工想都不要想。那时,单位也开始集资建房,一套七十来平米的二房要交集资款二万五千元,我们既没有资格,也没有那个钱。我们唯一能打的,就是单身宿舍的主意。
单身宿舍,本来是给单身职工住的,但不少结婚了的职工无房可住,只好和同宿舍的同事说好话,出点钱,让他们挤到别的宿舍去,将那间宿舍腾出来让结婚了的做婚房。单身宿舍没有厨房,厕所是公用的。成了家的也不能总去吃食堂,于是就只能在过道支一个灶架一口锅,这样到了中午晚上过道里就充溢着油烟味、辣椒的呛人味,不同人家的不同味道交陈在一起,混乱嘈杂而喧腾,在里面走一趟,身上落满了市井气。
我和妻子也想过将她那间宿舍占了来结婚,却无法实现,因为她的宿友也盯着那间房子。她宿友是她财务部的同事,几乎和我们同时谈了对象要结婚了。房子那么紧张,如果我们占了,她上哪找房去?
我们都想那间房,但又都知道没法和对方商量,此路不通。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单位看要结婚的无房年轻职工太多,决定将两栋稍新一点的单身宿舍后面加建一部分做厨房、洗手间,包括原来用做公共水房、洗手间的房间。宿舍都是有主的,但改建的水房和洗手间是没有主的。单身宿舍四层,每层水房、洗手间各一间,两栋改造后的单身宿舍多出了十六间空房来。
于是,我和妻子打起了这十六间房的主意。当然,打主意的不止我们俩。全厂象我们一样,领了证没有房的至少有上百人,大家都在打这些房的主意。如果等房管科来分房,就不知道谁有谁没有了。那样的话原则上是按打分来排队,但是很多都有孩子了的都没房呢。
没有房就无法办婚礼,就等于还没结婚。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消息出来不久,同住单身宿舍的一帮结婚了无房的职工,就流传起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意识:去抢占,谁抢了就是谁的。
那边,施工队刚开始搭起脚手架,开始实打实的加建,我就拿一个旧的单人床,放进了自己心仪的目标,并且在那房门上用粉笔写上:此房有主。这是四楼的一间水房,之所以选这间房有几个原因:首先肯定不愿意选洗手间,虽然改造了看不到痕迹,但想着也不大舒服。第二四楼地势高空气好。还有一点就是隔壁正好是我一个同事,我让她帮照看着,如果有别人来抢占,就说已经有主了。
没多久,十六间空房被抢占一空。手法如出一辙:在门上写上此房有主,再丢点旧家具在里面。既没有房管处的工作人员来阻挠,也没有其它人来争抢。说来,大家还都是比较默契的,来抢房的,都是打了结婚证无房的困难户,没结婚的或者有房的都不会来抢。而房管处呢?本来这些房就是要分给我们的,我们自己抢了,只要其它人没意见,他们还省事了。
不过,没住进去之前,心里终归还是忐忑的。每天下了班,就要去看看,看工程进度如何,盼着他早点完工,当然更是看有没有其它人来抢,也在里面扔个床板什么的。我和妻子都是文弱书生,要真是发生争夺战我们多半不是对手。但好在,这一切并没有发生。据我关照帮我照看的同事说,确有人去看过,但她说这房已经有主了,人家也就没说什么,自觉地走了。想来那时国企的职工,还真是挺实诚的。
不久 ,房子加建好了。我妻子找要好的同事,帮焊了一个结实的铁门装了上去,这下,我那七上八下的心,算是锁进了保险柜,这房子安全了,婚能结成了。
自己动手,买来磁砖贴了厨房、洗手间的地面和墙壁,将一间房隔成前后二间分成卧室和客厅(其实总共也就不到二十平米),地上铺上地板胶,父亲亲手打了家具,又买来彩电、冰箱、音响,一个象模象样的小家就这样组成了。几个月后,我与妻子在这房里举行了简朴而热闹的婚礼,并在里面住了近四年,直到后来我们双双奔赴深圳。
到深圳后,我们回去就住我老家,没再住那个小家。再后来,在深圳买房,生子。那个房子也给了妻子的叔叔。直到多年以后,我和妻子带着女儿,再一次回厂里到老同事那拜年,特意又去看了那个小房子。房子还在,门也是我们当年自己找朋友焊的,漆着红油膝的铁门。本就陈旧的房子越发破败了,过道上乱接的电线象流浪老人灰白而稀疏的头发,墙壁上剥落的泥块斑斑点点,岁月无情的抽剥着曾经鲜活的生命。隔壁那间房,住着当年和我们一批抢房的一对小夫妻,他们仍住在那里。如今已是中年的女主人看着我们,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不知是否想起,我们曾是她的邻居。
我们指着那栋房子,指着那张红漆铁门对女儿说:当年爸妈就住这里,在这间房里结的婚。
女儿听了“哦”了一声,神情淡然,那是她无法理解与想象的一种生活,遥远而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