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有些紧张了,他是TCL中环天津基地的一名工程师。两周前,这个硅片巨头的CEO沈浩平的突然辞任,开始在内部产生影响。
据他说,目前公司已经开始有基地部分停工,该消息并未得到TCL中环的确认。公开数据显示,这家公司的硅片业务开工率在今年上半年维持在95%左右,而老对手隆基绿能只有50%。
行业普遍认为,公司元老沈浩平从CEO位置上退下来,只是保持副董事长职务的核心原因就是满产策略“代价”太大。上半年,TCL中环的确夺回了一部分市占率,从24%上升到30%,但由于硅片定价过低,导致亏损约29亿元~32亿元。
小刘入职这一年来就没休息过,他所在的基地一直在“满产满销”,但如果保持跟竞争对手相当的开工率,就意味着有近一半的产能要被停掉。他也开始担忧自己的基地会不会也停产停工,进而放无薪假,甚至面临裁员。
TCL中环董办总监薛新回应《中国企业家》:总经理(指沈浩平)辞职前后,公司的整体运营一切正常。针对TCL董事长李东生接管之后可能发生的战略变化,薛新表示,“李董现在是公司的CEO,从资源和经验的角度上,可以赋能TCL中环的出海业务”。TCL起家的家电业务,海外收入占比已超过六成,而光伏行业近几年出海的势头也很猛。
“李东生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他上任的第一步大概率要控制亏损,而基地一直满产满销,目前看上去这是最大的亏损点”。小刘告诉记者。
公司前身是天津市半导体材料厂,2020年由TCL斥资109亿元完成收购,改名为“TCL中环”。收购之后,TCL并未对管理层进行大规模变动,2007年上任的总经理沈浩平依然主导着公司的大小事务。
TCL中环今年“满产满销”的经营策略在行业内饱受争议。薛新向记者介绍,今年一二季度的策略是通过高开工率,进一步压低硅片价格。TCL中环因为生产成本更低,相比于其他企业,亏损会更少。慢慢地,市场就会“出清”,TCL中环就能拿到更高的市场占有率。
而硅片业务的直接竞对隆基绿能的策略则相反。“现在硅片环节已经到了一个亏损的状态,我们会对价格和盈利方面有一些要求。”隆基绿能董事长钟宝申说。
直接结果就是两家都亏损,隆基绿能亏损更多的是下游光伏组件业务,而且仓库里也存着“弹药”:去年推出的BC电池(背接触电池)和今年新推出的新硅片——泰睿硅片都还没到大规模放量的阶段,也有氢能这种跨行业的业务。但是,TCL中环只能死磕已经巨额亏损的硅片这一条路。
隆基绿能创始人李振国和沈浩平同出自兰州大学物理系,毕业后的经历甚至都一模一样。今年和明年是行业公认的“决胜时刻”,战事正酣,但沈浩平还是退出了。
生机与危机
1983年,沈浩平大学毕业后进入天津市半导体材料厂主攻技术。从工艺流程干起,那时生产的高纯度单晶硅不用于光伏板,主要用于半导体领域。翌年,他即创新了“区熔法单晶技术”,这项沿用了三十多年的技术奠定了TCL中环在国内晶体硅领域的领先地位。
如果不是转型做管理,沈浩平或许能成为一个在学术领域大放异彩的人。但因为上世纪90年代,员工发不起工资,他开始自己琢磨,买设备、卖产品,“养活项目上的兄弟”。这也让他接触到了光伏行业,并在2007年上任公司总经理之后,决定从半导体材料领域全面转向光伏硅片领域。
“横下一条心坚持把光伏产业做大做强,是在全球硅材料快速发展的基本形式下,我们公司被边缘化之后的唯一途径。”沈浩平曾在接受采访时提到。
不过光伏行业很快迎来危机。2012年,欧美相继推出对国内光伏行业的“双反”(反倾销、反补贴)政策,无锡尚德等企业因此破产重整,后来的中环股份也因这波行业调整,在2012年亏掉了1亿元。
沈浩平带领团队走出行业周期的办法是,生产更好更便宜的产品,减少亏损并抢占市占率。市场大洗牌之后,留下来的硅片企业只有中环股份和隆基两家,最高峰时,两家的市占率都在35%左右。虽然沈浩平和李振国私交甚好,但这两个老对手从此在市场上你争我夺了十多年。
双寡头格局在持续了七八年之后,还是被打破了。2019年开始,以晶科能源为代表的光伏下游组件企业开始往上游做一体化,它们的目标很明确,控制从原料到光伏板的全生产流程。因为在那个节点,隆基绿能已经实现了这一状态,从而得到了市场差异化的竞争力。
同一时间伴随着资金的涌入,雨后春笋般地长出来了许多硅片企业。
比如,业内明星企业高景太阳能在2019年成立,仅用了3年时间就建成了30GW(吉瓦,功率单位)硅片产能,这相当于TCL中环在2019年末的总产能。为了抢市场,高景太阳能直接采用“锁量不锁价”的方式,跟通威股份、润阳股份、正泰集团等企业签订2023年~2025年3年协议约合181GW的订单,平均每年60GW,TCL中环在去年销量约114GW。
一个新公司就直接跟龙头企业“叫板”,这就是当时的市场状态。这一时期的TCL中环显得保守,在被收购之前,没有大规模的扩张业务,之后才开始投建硅料、电池和组件项目,也要尝试“一体化”扩张。
不少TCL中环的内部人士告诉记者,在原先的国企阶段,决策流程比较复杂,决策时间长,一项上亿元的投资要走流程两到三年,等投建完成就是“落后项目”了,而转至民企后,同样的项目可能只需要一两个月。这也从某种层面上解释了沈浩平“保守”的原因,以及为什么他极力想要引入TCL这个跨行业的巨头。
面对质疑,沈浩平多次在业绩会上重复:“尊重分工是基本经济规律,也是未来发展中的最大优势”“未来全球光伏行业的主导权要从资本方转向工程师方向”“在价格周期处在高位或者上升期时,商业和资本的作用可能会导致平衡或抗衡技术周期的现象,但是以商业逻辑和产业历史布局逻辑来对抗产业的基本规律是无法实现的”......
不过那几年市场草莽式扩张的结果是,TCL中环迅速地丢掉了硅片环节的市场份额,又下降到了20%这个区间。
老经验失灵
这显然不是李东生所希望看到的。
从2019财年开始,TCL中环所发布年报的开头都是李东生的董事长致辞。今年4月发布的去年年报,他第一次谈及TCL中环的战略目标:硅片全球市占率第一,综合实力全球第一,成为全球Tier1高效组件供应商(彭博新能源财经评选的优秀光伏组件厂名单,是客户选购光伏组件的重要依据)。
今年本应该是TCL中环的机遇期。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光伏行业再次进入行业调整期,因为价格战持续多日,全产业链均面临亏损状况,硅片环节也不例外。去年上半年,TCL中环交出亮眼的报表——净利润超过50亿元,去年下半年,又直接亏了16亿元。
沈浩平的策略和12年前一样,要确保硅片的成本优势,迫使其他厂商亏损更多,最终由他们吃下市场。“这源于他之前穿越光伏周期的经验。”接近TCL中环的人士告诉记者。
薛新介绍,TCL中环每W(瓦,功率单位)硅片成本领先行业0.03元,以满产能计算,TCL有将近60亿元的让利空间。“一方面我们的硅片更大,可以用更细的金刚线,损耗更小;另一方面是我们的智能制造体系领先,严口径下的产品良率是98%,比别人高0.5%~2%。”他说。
根据年报数据,2023年末TCL中环的硅片产能达183GW,相当于第三名和第四名之和。位列第二的隆基绿能虽然硅片产能也高达170GW,但其中的三分之二要用于自身下游的电池和组件业务。
在TCL中环高开工率的攻势下,即使下游光伏组件和电池环节的价格逐渐企稳,硅片价格仍在下跌。
薛新给记者详述了TCL中环内部选择这个策略的思考。“光伏行业有三条线,一条叫全成本线,一条叫现金成本线,一条叫BOM(原材料)成本线。当产品价格在全成本以下的时候,企业会降低开工率,因为生产越多赔的就越多。但是这些工厂不开工,设备也会自然折旧,员工工资还要发,银行贷款还要还,开工和不开工都是两难,最后都会被市场出清。”
薛新说这是在给下游企业“发红包”,业内都来找TCL中环买硅片。今年6月,TCL中环的硅片市占率已经从23.4%升到了30%。
“很多原先做光伏一体化的企业,都以为自己做硅片成本更低,结果现在自己的硅片厂停工了,都跑来买我们的硅片,它们自己的工厂做不出来我们这么便宜的,所以我们是满产满销。”小刘说。
TCL中环“大撒红包”对其他二三线硅片企业的影响是致命的。根据中信建投数据,隆基绿能、TCL中环和弘元绿能在今年一季度每W硅片亏损0.01元,双良节能每W亏损0.02元。按照两家的产能计算,均亏损接近3亿元。实际亏的还更多,弘元绿能财报显示,今年一季度亏损约14亿元。
薛新向记者介绍,如此高的开工率确实会影响即期盈利,但是公司判断的标准有三个参数:销量、开工率和盈利,这三个参数通过计算后得到的最优解就是最终选择。如果亏损和市占率增长的比例不合适,可能就会停止高开工策略。
沈浩平的辞任算是给过去半年的激进策略画上了句号。看上去,李东生明显放慢了吞并市场的节奏。
在多位行业从业者看来,本来要被“出清”的二三线企业到底还有多少“血量”,是一个“未知数”。有从业者提到每个区域的融资情况不同,一些企业看上去要不行了,结果又活下来了,而且还更好了,这肯定让急于吃下市场的沈浩平很难受。
在今年5月最后一次公开亮相的业绩会上,他引用了李东生的一个比喻:“帆船自由竞赛是一个绕圈的比赛,有顺势,就肯定有逆风。我们现在在逆风的时候,TCL中环的工程师团队和工程师精神更加有力,相比于顺风的时候竞争力还更强。”
没想到,对于他来说,这次的“风”还是太大了。
文中小刘应采访对象要求化名